醉长街

 

08

 

出门干私活是一定要瞒着叶云飞的，所以纵使受了伤，陆不蚀的生活照旧如常，白天是个勤劳的滴滴司机，晚上是个勤奋的杀手。他日夜穿梭在这个罪恶都市，当着他的模范市民，叶云飞手下的模范员工，活得十分充实认真。

 

唐铭觉得叶云飞其实什么都知道。

 

陆不蚀受伤之后，叶云飞私下里压下了好几笔单子，转手交给了唐铭。唐铭是个不会多问的，默默做了，收枪的时候却不禁琢磨了一阵。他不知道陆不蚀是为什么会突然做起没保障的私活儿，也不知道叶云飞为什么会纵容，他想，大概不会是因为分赃不均。

 

在叶云飞手下干活儿也有一年了，好歹也看出了点不在表面上的事。唐铭知道叶云飞虽然是个精明的、很有手段的军火商，却并非如他一直自诩的那样，是个唯利是图的人。

 

而叶云飞信守承诺，他和陆不蚀私下里的约定，他一个字也没有吐露给唐铭。

 

日子便这么一天天平淡无聊又惊险地度过着，霸刀吞了唐家堡之后，又开始对藏剑发难。藏剑是叶云飞的本家，虽然他是藏剑的弃子，家族不待见他，不代表他不待见家族，叶云飞的生意开始忙起来。到冬天的时候，两个家族打了起来。

 

陆不蚀和唐铭是叶云飞最好用的武器，两人的单子开始变得非常多，一个冬天，这个罪恶都市死去的人堆起来大概能有四十层楼那样高。陆不蚀甚至做过一个梦，梦里唐铭叼着一支烟，伏在这些尸体堆上举起他的狙击枪。枪响的时候，空弹壳和烟灰一起掉下来，像雪花一样。

 

他从梦里惊醒，光着脚走到窗边。就像什么预感一样，窗外果然下雪了，雪落在地上被灯光一照，皎洁得就像故国沙漠里的月色。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醒了就再睡不着，陆不蚀打开一个落满灰的柜子，从里面取出了半盒烟，一个破烂的打火机。柜子里居然还有一支枪，枪下压着一张卷了边的照片，照片上的金发小男孩抱着比自己还高的枪，身旁高大的男人穿着沙漠自由军的军装，宽厚的手掌摸着男孩的头发。

 

陆不蚀坐回窗边，把窗户打开。就着窗户缝点上烟，抽了两口，有点呛，呛得他直咳嗽。咳了几下以后习惯了，他抽着烟，一边看着外面纷扬的雪，一边默默算起账来。

 

跟叶云飞约定的时候刚刚入秋，现在已是冬天了，霸刀和藏剑都打得如火如荼了起来。陆不蚀想，差不多再有两个月，唐铭的钱就还清了。

 

霸刀和藏剑这一战，局势很不乐观。

 

霸刀后起之秀，实力却绝不容小觑，吞了唐家堡之后，更是如虎添翼，风头正劲。藏剑老牌家族，除了叶云飞这一支，其他买卖线都很干净，叶英没落贵族出身，风里雨里将家族带到这里，大概是终于想重拾往日，想洗白家族，让下一代重见天光。

 

一入江湖无尽期啊。陆不蚀不禁有些唏嘘，天光没找见，要被人按死在泥潭里了。

 

叶云飞是他的朋友，正所谓恩仇无尽，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趟浑水他陆不蚀是淌定了。但唐铭好歹算是个局外人，跟他唯一有瓜葛的唐家堡家族已经快被人忘在上个世纪，等还完钱，他大概有机会抽身。

 

姿势不对，陆不蚀又被烟狠狠呛了一口。他呸了一声，纳闷儿他身边的人怎么天天都喜欢吞云吐雾的，无论是他的父亲、他的好友，还是不属于他的爱人。

 

这玩意儿有什么好抽的，他皱了皱眉头，把烟头顺着窗户扔到了楼下雪地里，十分的缺乏素质。

 

 

 

整个冬天就在霸刀和藏剑往来的枪火中过去了，打得热闹，倒是给这惨淡的冬日添了点气氛。转眼到了年关了，江湖人也是要过年的，于是两个家族休战，各自过年，来年再打。

 

叶云飞寂寞的地下王国也要过年了，他一个被逐出家族的王八蛋，也没什么人可邀。于是跟往年一样，跟同样是孤家寡人的陆不蚀凑了个伴儿，今年再加上唐铭，两个杀手搭一个军火贩子，居然也过了一个年。

 

三十那天，陆不蚀还在敬业地开滴滴，大年三十格外好做生意，他忙忙叨叨一天了，滴滴订单一个接一个，抢得手软。叶云飞等了他半天没有人影，再等下去人家估计要下班，于是只好勉为其难地让唐铭帮他跑这一趟。

 

“你让我去哪儿？”唐铭觉得自己没听清楚，他捏着这一张薄薄的信封，十分无措地又问了一遍。

 

“警察局。”

 

唐铭站在原地，仔细地想了两分钟，觉得自己最近大概没有犯过错。

 

“你让我自首？”

 

“……”

 

叶云飞十分无奈，他走过来，翻过唐铭手中的信封，上面大大地写着“李八方”三个大字。

 

“你想个办法混进去，把这个信封放在李八方的桌上，盯一会儿，把她的举动回报给我，一点细节也别漏。”

 

唐铭又花了一些时间消化这个任务内容。

 

“你让我混进警察局，给你送一封新年情书，然后把你情人的反应回给你？”

 

“唐铭，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有幽默感呢？没错，我乐意大年三十让你冒险给我泡妞，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

 

没问题。直到唐铭躲在李八方窗外的树上，看见李八方拆开信封后的脸色变了。

 

信封里不是情书，是一张照片和一行地址。

 

霸刀高层的新年酒会。

 

他看见李八方把照片一摔，从枪柜里利落地取了把枪，然后振臂一呼，整个刑警队打黑组全体加班，大年三十出外勤，穿防弹衣，没加班费。

 

举手投足真是利落，伸张正义，英姿飒爽。唐铭想，叶云飞能栽进去也是应该的。李八方就像炽烈的阳光，叶云飞坐拥着整个地下王国，然而在深夜，他一个人在城市三十米深的地下吸着烟喝着杰克丹尼的时候，大概有那么一刻，是很想见阳光的。

 

但是理解归理解，当叶云飞央他第四次重复李八方的反应的时候，唐铭还是有些受不了。

 

叶云飞就像个追星族，好不容易见一次偶像，恨不得把偶像的举止掰开揉碎，一举一动都铭刻在心里。想念的时候没有办法，就从心里取一个动作出来，仔细把玩，笑得眉眼弯弯。

 

唐铭看着傻笑不止的叶云飞，突然觉得有个爱人大概也挺幸福的。

 

就像天风海雨倏忽而至，这一瞬间，鬼使神差地，唐铭突然想起了陆不蚀。

 

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唐铭原地呆立了得有三分钟，不知自己所思所想为何。直到叶云飞笑着把他叫醒，告诉他，准备包饺子了。

 

陆不蚀也回来了，带回一身的汽油和寒风味，也带回了千百八块的辛苦钱。仨人凑在一堆包饺子。唐铭不会，就被叶云飞赶去烧水，杀手和军火贩子捏的饺子水平居然还很高，不一会儿俩人面前居然就摞起了三盘生饺子。

 

差最后一个饺子的馅儿了，陆不蚀伸手从唐铭腰带上掰下一颗子弹。

 

“也别包什么钢镚儿了，看今晚谁中大奖。”

 

手指一并，就把那枚子弹包进了饺子里。

 

一小时后，叶云飞差点没把牙硌掉，他捂着腮帮子，一边吐出嘴里的子弹一边大骂着陆不蚀。陆不蚀乐得差点把嘴里的饺子喷出来，拍着桌子没形象地哈哈大笑。

 

一边笑着一边还问唐铭：“好吃吗？”

 

陆不蚀是个会照顾人的，他给唐铭夹了饺子，还倒上腊八醋，饺子不烫，一咬开汁水四溢，温度正好。

 

唐铭慢慢地嚼着饺子，嘴里都是肉香，他点了点头，说：“好吃。”

 

 

 

吃完饺子该看焰火。看焰火得去地上，唐铭带了枪，陆不蚀带了刀，叶云飞带了他们俩保镖，安心得很。仨人来到地面上。市中心总是热闹的，焰火在霓虹灯的闪烁下仍然绚丽无比。仨人坐在马路牙子上，悄没声地看着别人家放的免费焰火，一时都没说话。

 

在唐铭的人生中，这是他第一次看焰火。他看焰火在天上爆出火花，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闪光弹和燃烧弹，这一下子他就控制不住自己想拔枪的念头，手都已经放在枪带上了。然而这时却有一只手臂搂住了他，手温暖而稳定，把他环在自己的臂弯里。陆不蚀搂住了他，却也没再多的表示了，只是搂住了他。

 

唐铭的手从枪上滑下去了。

 

仨人静静地看完了这场焰火。电视里倒计时正在响，新年钟声响了十下，不认识的人群都在欢呼。

 

已是新的一年了。

 

 

 

新的一年，该有新的气象。至少对于霸刀和藏剑两家来说，年后大概比年前更加热闹。

 

唐铭感觉焰火在眼中的形状还没消去，初七还没有出，霸刀就又动静了起来。

 

年三十那天不知怎的，来了条子，霸刀的酒会没开成，威士忌还没入口，就被警察连人带酒端了一锅。霸刀这个年没过好，就打定主意管他姥姥家的协议，也不打算让藏剑过好，于是他们不管不顾地首先开了枪。

 

枪声和焰火夹杂在一起。叶云飞却在这个关头，突然把唐铭叫了过来，往桌上拍了一沓子现金，还有两张证件，告诉他钱已还清，拿上钱，迈出这个房间，你唐铭从此便自由了。

 

这自由来得十分恍惚，唐铭愣了下神，然后仔细地感受了一下，却迟钝地皱起了眉头。

 

他不是个会算账的人，不知道自己这一年的单子值多少钱，却也知道大概是还不清唐家堡的债的。

 

然而叶云飞不管这么多，他一言九鼎，落下的话比钉子还硬，说不欠，就不欠，还免费给唐铭准备了跑路的全套装备。唐铭翻开护照夹，自己的脸安了个陌生的名字，陌生的故乡，陌生的父母，看上去就像个拥有好人生的青年。

 

唐铭拿着护照的手开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二十八年他不敢想的一切如今都在他的手里，这重量比巴雷特M107还要沉上好几倍。他这一瞬间有些茫然，像是那天，月光随着海浪涌上岸边的时候。陆不蚀温柔地舔遍他全身的伤口，烟草掩盖了他全部的迷茫，孤独的杀手衔着他的旧枪伤，问他说，你想去哪儿呢？

 

那一天深夜，唐铭最后杀了一个人。开枪的时候焰火正炸开，枪焰在焰火中几乎看不到，子弹飞出去，空弹壳落在地上的时候，唐铭终于有了自由的实感，他点起一支烟，在陆陆续续传来的枪响里无比安定地抽完了一支烟，他没有去拆枪管，把一整把狙击枪扔在地上。

 

空弹壳滚了几圈，停下了，安静地躺在冰凉的土地上。月光明亮，海浪的声音几不可闻。

 

 

 

唐铭决定离开这个城市。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他碰见了陆不蚀。是偶遇，在暗巷的酒吧后门，唐铭正在这罪恶都市里闲逛，他很少有闲逛的经历，这样的夜晚他总是在忙着杀人，今天他突然想来喝杯酒。而陆不蚀看上去刚刚喝完酒，他跟酒吧里的很多人喝酒，和男人女人们玩得开心，那些人都醉了，扒着后门在暗巷里吐，陆不蚀很贴心地将他们送出门去。他喝了很多酒，却没有醉，蓝色的眼睛清醒得要命，远远地看见唐铭的时候，他还举了举杯中酒致意。

 

酒吧里传来音乐，有故事的男人和女人正在歌唱。

 

——Is that alright?

——Give my gun away when it's loaded.

 

“你有什么打算吗？你想去哪儿呢？”

 

“我要离开了。”

 

“挺好的，祝你幸福。”

 

“明天深夜的飞机。”

 

“我送你。”

 

“嗯。”

 

“别再回来了。”

 

“嗯。”

 

“亲爱的。”

 

“嗯？”

 

“我爱你。”

 

“……嗯。”

 

音乐还在响。

 

——Is that alright?

——Leave me out with the waste.

——Is that alright?

——Is that alright with you？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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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词翻译：

——Is that alright?（这样可以吗？）

——Give my gun away when it's loaded.（丢弃掉上了膛的枪。）

 

——Is that alright?（这样可以吗？）

——Leave me out with the waste.（把我和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一起忘记吧。）

——Is that alright?（这样可以吗？）

——Is that alright with you？（这样对你来说可以吗？）

写得我……真的好伤心……

但这文真的是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