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之杨》 10
10 刀上火
阿勒沙昏迷了一日。在他自己看来,却仿佛只过了短短的一刻。像他的每一次生死瞬间一样。他咬着牙数着步数,就像少年时在不归之海的那次生死试炼,他的喉咙开裂,伤口凝结,眼前一片昏沉,汗水滴在浩瀚的白沙里,他数着步数。他清楚自己还要走多少步,像往常一样,只要撑到尽头,走尽不归之海,抬头,便可见到圣墓山上的腾焰飞芒。
他每一步数得清晰,他不差几步了。
阿勒沙江湖里做了十年杀手,刀法出众,业务精熟,少有失手。当天夜里他在聚贤山庄以一招逼退唐晏,意得志满之际,回头却正遇上了真正的截单人。
周子衿临走的时候提醒过他。他没听。他的身法仍然很快,感觉仍然很敏锐,刃光如雪,顷刻间仍可断人生死。他觉得自己仍然很年轻。杀手排行榜第一页,不该没有他的名字。
江湖上的后起之秀,便如这蜀地雨后拔节而出的笋。
阿勒沙与蒙面男子仅仅对了三招。三招,胜负已定。
贪魔体被链子拉出来,隐了身仍被追踪,追杀出三十里的时候。阿勒沙按着肚腹上的伤口,耳畔后知后觉地响起了周子衿临行时的话。他嘲讽地抽着嘴角笑。那条链上的毒已渐渐发作了,他已经开始感觉那条伤口渐渐变成一道发红的烙铁,在蚀咬着他的肚腹。这种痛苦仿佛回到十年前,他自己用烧得发红的弯刀,在腰侧一刀一刀烙刻下圣火纹的时候。那年他十六岁。看着大漠的月,刀上的火。他决定永远离开明教,却将教义烙在身上,记在心中。
弯刀雪亮,但他亦不再是当年走出不归之海的年轻人了。
跳下高崖时,他的眼前已一片模糊。在巨大的痛楚中,阿勒沙漠然地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滚滚而去的嘉陵江水。
这次呢?会死吗?他想。
哈。
他在心里嗤笑了一声。
在入夜的时候,阿勒沙在心中走完了那段熟悉的路。他精疲力竭地走到圣墓山下,数出最后一步,抬头,看到光明顶上的圣火。这一刻,他冷酷地命令自己——你活下来了。醒过来。
他在一片漆黑中骤然睁开眼睛。
蜀地的秋远比大漠的昏沉。唐晢的院子建在嘉陵江畔,背抵高崖,遮了天光,更显阴沉。阿勒沙的视野模糊成一片,面前的暗色像有重量,沉沉地压着寂静的屋子。他艰难地眨了眨眼睛,渐渐在面前勾勒出纸窗的轮廓,在窗格中渐渐认出暗暗的蓝色——是个夜晚。没有月亮。不见白沙。
失手是在前夜——昏迷了一日一夜。他迟钝地想。
腹部的那条烙铁似乎仍然还是那个温度。在知觉渐渐回笼的时候,阿勒沙咬起牙。这是霸道的毒,伤口甚至比刚刚受伤时还要痛楚,毒素烧灼着他的伤口,大概已经扩散得很厉害了,他甚至已经能根据痛觉描出伤口现在的样子。他咬着牙,伸手要去探伤口的边缘——没成功。
他以为自己没力气,又挣动了两下。锁链声随即哗啦啦地响起来。他眼前看不清,手指动了动,摸到腕上熟悉的链子,便松了手。
然而在这短短两个片刻里,他的伤口里什么东西像是突然活了。刻骨的寒意骤然侵袭而来。阿勒沙生生打了一个激灵,一口将牙齿咬出了血。他能感觉到伤口烧焦的边缘正在被什么极度冰凉的东西咬噬,他的呼吸重起来,一时间呼出的气都寒凉逼人。身上被烧出来的冷汗立刻凝结成冰。
他咬紧牙,给了自己一会儿时间适应。
可能是腹部伤口的冷意太尖锐,阿勒沙的感官很快便从昏沉里清晰起来,眼前的窗格和夜色都看得分明了。他艰难地转着头,用眼光四下打量:一个采光极差的旧屋子,一张布满了机关零件的大桌子,一堆机油和金属的味道……嗯,这味道……
他还没想出个头绪,一转头,已经对上了唐晢的目光。
唐晢端着个弩,就坐在他的床边。夜色深沉,他的眼神幽暗,看不分明。但他的手却很稳定,箭头在夜色中尖锐地泛着寒光,正指着他的要害。
阿勒沙刚刚才走到圣墓山下,不过一刻,他又觉得,自己大概又回到了不归之海的起始点。
山顶的圣火燃烧。他心头一动。
这次呢?会死吗?
他悄无声息地问着自己。此时周身的寒意渐渐退去,原本烧灼般的痛楚又从肚腹上的伤口边缘附了上来,烙得他意识又快断弦。像是刻下烙印的那一天。那一天,他仍未收回手中刀。
看着远处的光明顶,深陷绝境的少年露出笑容。
“机会来得这样快。你饶我一命——”阿勒沙慢慢开了口。声音被刻骨的疼痛折磨得嘶哑,却仍然掩不住语声中的惑人笑意,他看着唐晢谨慎而警惕的眼睛,嘴角吃力地扬了扬,鲜红的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唇,挑衅道:
“不想睡回来吗?”
温野好睡懒觉,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过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醒过神来,终于想起他手下还有病人,不无留恋地下地,趿拉着鞋往门外走,差点撞上端着药锅进门的唐晢。
温野睡意未消,唐晢见怪不怪,敏捷地闪过身,让温大夫先出门。然后熟练地拿起药网过滤,将药锅中的汤药滤成一碗。温野揣着手,狐疑地看着他忙活的背影,问道,“昨天我给你开的药,你吃了吗?”
“吃了。”唐晢随口撒着谎,却被温野一把扣中手中药碗,鼻尖嗅了嗅,嘲讽道,“石斛、苍术、决明子,你眼睛也瞎了?”
唐晢:“……”
温野无奈,自己端了药锅去院里,唐晢给阿采熬药的火还没灭,温野就着这点火给唐晢抓药。一边嘴里叨叨,“多大个人了,你怕喝药?怕喝药有本事别受伤啊?拿刀拿剑吃饭,你不得喝这碗江湖水?我好好一个大夫,我还求着你吃药,我欠你的啊……”他委委屈屈地蹲在火边扇着风,一边瞥着不远处的唐晢。唐晢似乎听惯了他的数落,全当没有听到,手下该干什么干什么,也没有回应。直到他拿着他常用的外用金疮药,钻进了他自己的屋子,温野才“啊”地一声,想起了更重要的事。
“哎哎哎!”他叫住唐晢,唐晢推门的手停下了,回头。
温野声音放的轻,拿眼神示意着屋里的人,“还活着吗?”
说完就露出一点不忍心来。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刚想放弃答案,就听见唐晢淡然地说了一句:“活着呢。”
温野愣了,手中的摇扇停了。
“哈?”他不可置信地问了自己一句,“……真有人能挺过来?”
唐晢已经进了屋子,温野愣了一会儿,丢下药锅,忙也跟着进去了。
进门一股血的味道。温野扇了扇血味浓厚的空气。唐晢家就两间屋,他却把采光好的那一间给失明的阿采住,自己住了这间阴冷的屋子,进门都看不清东西。温野留意着脚下门槛,却冷不丁地看见地上一大片的死蝴蝶。
抬起头,小小的阿采站在跟她一样高的桌子旁边,正在摆弄一个鼎样的东西。温野万花出身,学的是正经中医,清高,对这些巫巫蛊蛊的东西有点忌惮也有点不以为然。他眼睛适应了昏暗,转头去看床上的病人,看清了,不禁惊呼了一声。
昨日的那一条伤痕已经扩大到原先的三倍大小。早已烧得不再流血。烧焦的皮肤边缘卷曲起来,上面却还有冻结的痕迹。
他两步冲到床边上,拉开唐晢要往伤口上涂金疮药的手。眼神暗了下来。
“你要是有仇,就好好地给人个痛快,何必让人家零零碎碎地受罪?”温野苛责的眼光扫过来,扫得唐晢十分疑惑。
唐晢:“……我干什么了?”
温野瞪大了眼睛,指着阿勒沙肚子上越来越大的伤口。“你这是治伤吗?伤口分明恶化了,烧了一天一夜了。你这分明是故意折磨人。”他看着阿勒沙腹肌上细密的汗珠,床单都被他的冷汗打得透湿,能拧下三斤汗水。温野是年轻的大夫,心立刻软了。看着唐晢立刻变成了一副看畜生的神情,他指着阿勒沙头顶绕过床头绑住他手腕的锁链,“而且你这是什么意思?”
异域风俗,明教的制服十分开放,阿勒沙大部分的身体线条都露在外面,由于忍痛用力过度,肌肉成束,簌簌地战栗着,细密的冷汗附着其上,锁链碰撞出细碎的声响,在昏暗的屋子里显得十分有献祭意味。温野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卷发上带着还没化的冰碴子,他却摸到一手的汗,触碰的皮肤烫的十分吓人。“他还在发着高烧——”说着他看向病人,一看吓了一跳,阿勒沙正睁着浅碧色好看的眼睛,安静而无辜地盯着他看。
温野:“……”
似乎没想到病人居然能醒着,温野一时间忘了词。见温大夫停止了他义正辞严的指责,唐晢神色毫无波澜,将手上早就准备好的那坨金疮药扔在阿勒沙惨绝人寰的伤口上。
药性刺激,阿勒沙抽了口冷气,他的瞳孔早就散了,这时浅碧色的眼睛立时又蒙上一层水雾,衬着睫毛上扑簌的冰霜,十分动人。温野心中不忍。却听见这个楚楚可怜的异域人开口说话了,露出两只带血的犬牙。
“感谢你,正直的人。”阿勒沙看着温野,用沙哑的声音礼貌地说,“但昨晚我已经试过了。”
唐晢手上一顿,面不改色地把金疮药在他的伤口上涂匀。
“和我不一样。”阿勒沙疼的眼睛都在抖,语声中却充满遗憾:“他对我的人没兴趣。真令人难过。”
咣叽一声,阿采把鼎打翻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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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前段时间我又死了个项目,实在没心思更新。
我好好调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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