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长街

如有佳语,大河前横。

《东门之杨》36

 

36 爱恨

 

温野长居广都镇,纵然不涉江湖事,但也将黑白两路看得明白。他知道云娘和隐元会的本事,自觉估计的已不算乐观,但现实仍然使他猝不及防。他们在深夜出发,未过子时,已有三波追兵撵上了他们的车。甚至人刚刚离开医馆,就有一波盯上了他们。在医馆旁的竹林里,阿勒沙从疾驰的马车上跳下,拔出明王,在漫天的烟花中向昏暗的密林走去,倏然开灭的烟花映照出林间数不清的漆黑人影,兵戈之声在焰火声中响起,为这漫长的一夜开启序幕。

 

温野从车厢里钻出来,袖口别着没扎完的长针,手上沾满唐晢的血,没来及擦,他接过驾车位,扬起马缰,不管不顾地打马加速前行。他向后看着,阿勒沙的身影渐渐看不清了,他的汗在这寒冬里落下。阿勒沙跳车前一句话没有交代,但温野知道决计不能停留。隐元会遭此突袭,消息传递有所滞后,追杀尚未完全成型。他们只能赌,这一夜能不能从这些散兵的围猎中逃离广都镇。温野帮不了阿勒沙,唐晢此夜生死一线,他是大夫,他得保护他们。这些寻来的猎人只能由阿勒沙一人抵挡。他心中有逃亡的恐惧,但想到阿勒沙的样子,竟也生出一些安心。刀客整个人极度冷静,杀意敛到一线,锋锐栗冽,温野在他的身边只觉得冷。这是以命搏命的决意,让人动容,在这亡命的末路中,让人信任。

 

马车走出五里外,藏入密林。温野将马勒停,四顾确认安全后,从驾车位钻进车厢。车厢里不敢点灯,但幽幽的碧蝶闪着晦暗磷光。车里血气浓郁,唐晢的血浸湿了马车的地板。他坐不住,只靠左手撑着窗棂,整个人歪在马车的角落,不知何时昏了过去。温野没听到动静,大概是阿采在他的身边,他不想呻吟出声,但疾驰颠簸的马车给他带来巨大的痛苦,也让他没来及缝完的伤口二次开裂。温野在寒冬里出了一身的汗,他拿袖子擦着,手抖着拉开旁边的酒坛,将酒液倒在手上、针上、唐晢的伤口上,然后重新拿起长针来,接着伤口的断线缝。唐晢受痛,半昏迷中身体不再受意志控制,不自觉的挣动起来。温野几次下针都失了准头,他心里着急,一狠心掏出子衿要去锁他的穴位,被阿采的小手拦住了。阿采自上车后一言未发,她安静地坐在唐晢身边,只是拉着他的手。温野看阿采,阿采的眼睛被紫色的碧蝶映着,幽幽的像有了神采。她“看”向温野惶急的眼神,对他笑了一笑。

 

“晢哥不会有事的。”她说。

 

碧蝶飘过来,汇聚在伤口之上,像是抚慰了什么伤痛,唐晢的身体眼见地放松下来。碧蝶在伤口上洒下磷粉,一会儿,汩汩的血流都有凝结的趋势。温野来不及表达讶异,赶紧趁着机会,十指夹着长针穿梭来去,草草地迅速将他腹部狭长的刀口缝了起来。他的伤口上面还有大片的烧伤,温野糊了满手的油药膏,将裸露的伤口封死,以防感染,再裹上厚厚的绷带。

 

“晢哥不会有事的。”阿采再次强调。

 

温野松了一口气,也叹了一口气,给自己灌了一壶凉水,擦了擦满头的汗。他看着阿采,为难地斟酌着用词。

 

“他身上的刀口都缝完了,血也凝了,今夜应该是没事了,但……但这一刀让他体内的脏器都出血了,这个很难办,得看他的体质,看他能不能撑过去了。”

 

温野怔然地低声说着,仰倒在血浸的车里,疲惫又空茫。他看着不知道能不能救活的唐晢,等着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的阿勒沙,在大雪纷飞、无人知晓的野林里,望远处夜空上渺茫的烟花。明明是新年啊,温野空落落地想,那边的平和喜庆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明明他今早还身居其中,却好像已离开了一整个世纪。他不是江湖人,第一次做亡命之徒,只觉得累,难以逃脱的疲惫,然后是悲伤。人怎么会选择这样的活法呢?他想,这分明是一条没有选择的道路。

 

阿采静静听了温野的话,脸色在幽暗的车厢内看不分明。她定定地想了想,从怀里摸出那个幽紫色的瓶子,旋开盖子,仿佛被什么吸引一般,碧蝶飞上瓶口,呼扇翅膀,然后萎顿于地。阿采将那枚闪着微光的药粒倒在手心里,摸索到唐晢的脸,将那粒神秘的药给他服了下去。

 

在地板上躺尸的温野一下子蹿了起来,但来不及阻止。他夺过那个瓶子,里面只有一颗药,现在只剩一个空瓶子了,他对着瓶口又闻又看,看不出端倪,又惊又惧地看着阿采。“你给他吃了什么?”他语声有些崩溃,“小阿采,试药不是现在啊,你爹现在很危险,而且你得跟我商量啊,万一咱们用的药性冲了……”温野说不下去了,他看着阿采的小脸,阿采的脸上浮现着一丝决然的笑意,令他觉得似曾相识。

 

“晢哥不会有事的。”阿采第三次笃然地说。

 

温野与阿采对视片刻,抛下瓶子,颓然地靠回马车门。遥远的烟花仍旧在平和的远方炸开,乱七八糟地闷声响着。自从唐晢从南疆把阿采接来,温野就与这小小的女孩相识。阿采人不太开朗,甚至有些不符合年龄的阴郁。这么多年来,温野看不明白这姑娘。就像他不明白此时此刻,阿采小小的身躯中为何也会有这样以命相搏的决意,但这份决意仍然令他动容,令他信任。

 

温野疲惫地靠在车门上,远方烟花的火光映到林中已晦暗,微光下,他看着唐晢苍白的脸色,竟也释然地对他笑笑。他开医馆,见过很多末路的江湖人,见过残酷与背弃,也见过温情。“晢哥,”温野疲惫的好像自言自语,他对唐晢说,“其实……你的命也还算不错。”

 

 

 

温野沿途什么记号都没留,但阿勒沙还是找来了。温野没有估错杀手排行榜上老榜首的本事。阿勒沙找来时温野正靠着车门假寐,百米之内风声有动静,他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车内的病和幼,暗自握紧子衿。阿勒沙挑开车门帘,一把墨笔就横在了他的脖颈上。阿勒沙垂眼看着,碧色的眼睛里血色殷寒,倒把温野吓了一跳。

 

“……你眼睛怎么了?”

 

温野一骨碌爬起来,想去扒拉他被血黏了的头发,阿勒沙却推开了他的手。他进车厢,将两把血淋淋的弯刀放在车板上,去探唐晢的颈脉,看他的呼吸和脸色。“今晚总归是没事,伤口处理好了,也没发烧,但以后说不准。”温野在他身后说,“转过来,该你了。”

 

“我没事。”阿勒沙转过来,自顾自地去拿角落里那坛酒,将绷带扔进去浸湿了,将脸上的血凑合擦了擦,此时温野才看清,他的眉骨上有一道刀伤,划到眼皮上,流了很多血。阿勒沙的眼睛很漂亮,唐晢似乎很喜欢,因为温野记得,他甚至在自己面前提起过这双好看的眼睛,他想。他差一点就失去了这只眼睛。

 

阿勒沙确认完唐晢的状况,便拿起刀往车厢外钻去,不敢看阿采的眼睛。他扬起马缰,将血都流在外面。马车背着广都镇的烟花,在密林的大雪里向不可见的远处穿行。温野将药箱拎出来,坐在他的身旁叹着气,也学着阿勒沙的样子,将那些绷带粗糙地扔进酒坛里浸透。阿勒沙身上还有刀口,他不以为意,一只手攥着缰绳,咬着被酒浸满的绷带,一圈圈熟练地在手臂上缠裹着。温野的袖子上还别着针,“给你缝一下?”他不抱希望地问着,阿勒沙摇了摇头。他还要与很多人交手,缝线会崩开。温野清楚,又叹了一口气,拿着绷带帮他裹伤。大雪落在阿勒沙的眼睫上,又被眉间流下的血融化,在他的脸上像流下血泪。他擦不尽,烟花声响在身后,遥远的焰火照亮前方尺许之地的树影,他驾着车看着前方,只有看着前方。

 

温野陪着他,也不说话,一时间只有车轮毂毂。大雪纷纷,漏下来的血滴和车辙印在雪地里,踪迹分明。追兵还有第四波、第五波,在天亮之前,在这些漆黑的树后,漆黑的身影与寒光朔朔的刀锋等待着。他们也等待着。他们在这静谧的雪林里等一个末路。

 

马车木然轧过灰败的雪,温野看着这些雪片落在车辕上,落在阿勒沙身侧的弯刀上。古旧的明王上面还有未拭净的血迹,在伤痕累累的刀身上,血槽中。温野看着,看着覆雪下面,明王的裂纹。

 

“马车出了剑门关,你卸一匹马。”温野开口对他说,“带着他们走,马车留给我。”

 

阿勒沙一怔,随即明白他的意思。他转过头来望他。

 

温野拎起那罐浸了血的酒,喝了一口,驱寒或是壮胆。脸也红了起来。“云娘的消息灵通,早知道我与晢哥的交情。我这样回去,也无法独善其身。”他说,“若能走脱,我会回万花避一阵风头。广都镇就一个医馆,他们需要我,事情过去,我还做我的大夫。”

 

阿勒沙沉吟不语。

 

“我这支笔也杀退过很多在医馆闹事的江湖人,也没有那么不中用。”温野开始向着阿勒沙和自己吹嘘,阿勒沙垂眼看着,温野握笔的手在微微地抖,但医生的神色决然。如果医生能看到自己的神采,他大概也会觉得似曾相识。

 

“他们追错人,发现是我,也不会怎样。”温野继续说服阿勒沙,“大多数人都来过医馆,吃过我熬的药,多多少少是一点恩义——”

 

“——我已经害了很多人。”阿勒沙打断他的话,他看着前方,低声陈叙,“唐晏、你,都是他的朋友,甚至阿采,还有他自己。如果没有我——”

 

“可是没有如果。”温野也打断了他,“你已经进入了我们的人生,没有如果。”他转过头,对阿勒沙豁然地笑了笑,“生死啊,恩仇,情义。人活在世上,无非爱与恨。这些不该是负担。”

 

广都镇已经遥遥落在后面,远方的天穹上炸开小小的烟花,温野在这笑容里为自己划下赴死的路。他觉得很赚,因为他见到了独行万里的杀手流下泪水。不是血,是泪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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