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长街

如有佳语,大河前横。

【剑三/琴花】庄周梦(十六)

 

 

十六. 一生

 

 

杨述回来的时候,已是入夜了。他在门外整理了一下紊乱的气息,想好了一套说辞,终于推开了门。

 

于是他就看见桌上摆满的一排银针,而伤重的周淮山撑着桌子站在灯下,正在等他。

 

调理庄周梦的这套针法是周淮山自创的,化了养心诀的心法在里面,天下间没有第二个人会使。而这一套针法既繁复又迅速,更是一点容错都没有,使下来极耗精力,不管是内力还是体力都消耗甚巨。周淮山伤势严重,杨述更是从来便没有提过这件事。

 

然而自沙暴那日以来已近十日,他的庄周梦一直未曾调理,确实已到了强弩之末。杨述疗伤只有两种方式,磕灵露丸,加上用内力强压。然而他把剩下的灵露丸都解成药水喂周淮山了,自己一粒没吃。而自平沙落雁反噬之后,又经历一场惨烈异常的决斗,内伤未愈,内力也实在难继,最近他已经感觉渐渐压不住庄周梦了。在手臂上割下再多口子,那一点清明也已越发地不够他集中精力。

 

他还想辩解几句,周淮山已经把椅子推到他的面前,神色是严峻而不容置疑的,是大夫看向病人的眼神。

 

杨述只好除去上衣,坐在了那把椅子上。

 

周淮山举着银针,看着他伤痕斑驳的身体,却是有一时的不忍下手。

 

沙漠上的决斗太过惨烈,杨述受的伤也并不轻。而最后周淮山昏迷,而杨述伤成这样,是如何将昏迷的自己带出魔鬼般的南戈壁的,周淮山也实在难以想象。他轻轻用手拂过几道已经结痂的伤痕,伤处理得并不好,只用烈酒消了毒,没有及时缝合,一定会留下狰狞的疤痕,就像杨述自己处理的无数伤口一样,也会像周淮山背上的伤痕一样。

 

然而想到这里,周淮山却竟然有些欣慰。背上的伤口未来会变成一道横亘背脊的丑陋疤痕,纵使往事再不可追,还有这一道伤疤留在世间,记得那一场决斗,记得凌云剑杨述,抑或是孤影其人。

 

一套针法使完,周淮山已将站不住,后背隐隐已有血色渗了出来,让杨述看了心惊不已。然而周淮山却仍不肯去休息,他撑着桌子,慢慢地坐在了杨述的对面,取了外伤药物,抓了他的手臂来细细处理伤口。

 

一条小臂被他割得惨不忍睹,周淮山轻柔地清洗了伤口,剪去了发黑的腐处,又拿鱼肠线缝合了开口,敷上清凉镇痛的药物,再拿绷带包扎了起来。周淮山看了杨述一眼,问道:“记住了?”

 

杨述点点头,道:“记住了。”

 

记住才有鬼,周淮山心里念叨。这些年来这个基本的外伤处理他教了至少八遍,杨述还是只会拿烈酒浇完磕灵露丸。

 

 

 

周淮山真的是累了,包扎完伤口终于撑不住,最后还是杨述把他抱到床上去的。周淮山伤在后背,只能俯卧。而杨述身中庄周梦,晚上睡觉会噩梦不断,睡相非常差,他怕自己睡梦中碰到周淮山的伤口,所以这几天一直睡在地上。

 

地上非常冷,杨述睡着的时候还在发抖,几乎是刚睡下就开始做起了梦。然而可能是刚刚调理过的缘故,这一番的梦境却有所不同,竟不再是丛生忧怖的噩梦。

 

他梦见了很多往事。

 

梦境是没有逻辑的,可能是因为睡得冷,他先是梦见了昆仑一望无际的冰原。他浑身的骨头碎了得有半斤,瑟瑟发抖地躺在万丈冰崖下,正和一头冰原白虎相视。白虎像是在等着他死,而他偏不愿死,等了太久,白虎终于不耐烦,便悠悠地走过来咬他的腿。

 

可能是腿上一痛,画面转换,他又跪了下来,正是春末的官宴。李林甫的手下正拿着一根木棍,脸上笑得十分讥讽。他想站起来,木棍又打上了他的膝窝,可他偏不愿跪,还是站了起来,一站便站得笔直,如同几日前在朝堂上,他挺立着背脊,朗声念着弹劾李林甫的谏书之时。谏书是一等的好文章,杨述少时学文喜欢《战国策》,日后作文章风格也多类似,一篇谏书写得铺张扬厉,雄辩恣肆,声讨李林甫上负时主,下负黎民,内宠亲族,外结朋党,文辞凌厉,声势夺人。一篇谏书念完,满堂寂静中,只有皇帝高坐堂上,寂寥地鼓了两下掌。

 

李林甫也在鼓掌,又回到了春末的官宴。鸿门宴上,五百弓箭手将相府围了个水泄不通。与他同来的同僚御史正颤巍巍地跪在地上,正对李林甫俯首帖耳,再不是与自己同时弹劾李林甫时正气凛然的模样。而李林甫像是终于对杨述的傲气有些敬佩,他的手下不再打他的膝窝,反而端来了一杯酒,酒液青青,十分澄澈。李林甫兴致盎然,便对他说道:“此酒名为庄周梦,有毒,无解。素闻杨御史文武双全,志在千里。喝了这杯酒,杀了这个人,给你机会出相府。”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酒杯沾唇,剑光亮起之时,杨述骤然惊醒。

 

他睡着的时候睡相极差,辗转反侧,惊醒时却无比安静,只是眼睛突然睁了一下,一点声息也没有。

 

醒来喘匀了几口气,杨述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终于后知后觉地疑惑起来。既不是噩梦,又为什么会惊醒呢?

 

杨述没有再睡,睁着眼睛躺在冰凉的地上,直到天蒙蒙亮起。他终于慢慢意识到,大概是从这里,他走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也终于发现了,自己原是个怎样的人。

 

他习剑,练行书,学《战国策》,离经叛道,一生任性妄为。若非自幼入了长歌门,读了经史诗书,以家国天下为志,则恐怕一定会变成个搅动风云,为祸世间的魔头。

 

他喝下毒酒,反身夺了一把剑,一剑便诛杀了同僚。

 

一点犹豫也没有。

 

仿佛顺理成章般的,他逃离了相府。罪名深重,天子下令,他被全城通缉,罪及师门,他便宣称从此叛出长歌门。

 

他剑法卓绝,从未受过伤。却在逃出相府时身中三箭,折箭时痛楚难当,他咬牙忍了,连剜三个箭头,如同他杀人时一样,下手时半分迟疑也没有。

 

他带着落拓的伤疤离开长安。

 

一年后,他成为了孤影。

 

可能终归是要死了,最近总是想起往事。杨述盯着远处将起的天光,鬼使神差地,又想起了那句自问。

 

“后悔吗?”

 

后悔。

 

他后悔,少年时不该锋芒毕露,朝堂上不该得意忘形,不该牵累老师,不该卷入好友。他年轻时懂忍耐懂得太晚,便活该他日后忍得太多。

 

但是再度思量过,若是重来一次,他大概还是会走上这样一条道路。

 

而这十年来,他曾助苍云收北突厥,助天策军征讨南诏国,曾暗杀朝中通敌大臣二十五人,更斩过敌国大将首级,救过数百座城池百姓的性命。

 

他一生所求,从未变过。

 

纵使他已不是长歌门人,纵使世上再无人知晓凌云剑,他亦未曾有片刻背弃过长歌忠义,未曾有片刻放下过家国山河。

 

十年倏忽而过,如今,他终于要死了。

 

沙漠上的太阳在呼啸的风沙中显得熹微,红得十分苍凉。杨述如今躺在边关的沙土地上,看着那一轮渐渐升起的红日,心里依稀想着。

 

一生至此,大概也无遗憾了。

 

 

 

一月后,他们在龙门客栈听到了消息。突厥使团在龙门峡谷遭到伏击,首领阿史那步先险些被刺。阿史那大怒,斥责李林甫,会谈推迟至两日后。月氏遗迹派重兵把守,出入一概严查身份,李林甫从长安亲至月氏遗迹,在此摆下豪宴,再次请阿史那会谈。

 

当夜,杨述请周淮山喝酒。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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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杯水时间快到了。

下一章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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