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长街

如有佳语,大河前横。

【剑三/琴花】庄周梦(终)

 

 

十七(终). 涉江采芙蓉

 

 

杨述换下黑衣,换上了一件长歌的琴师服饰,摆下了一张七弦琴。

 

周淮山的伤大概好得差不多,行动无碍。他走到中庭,见到这个架势,整个人立刻冷了下来。

 

这一个月来,两人专心养伤,只谈往事,没再谈起当下与未来,致使周淮山都快忘了杨述所筹谋的计划,与他身上随时都会发作结算的庄周梦。

 

快忘了,或者不敢想。

 

虽然周淮山仍然不知道杨述所求为何,但是他一见之下已全明白,时日已至,杨述该去做他当做之事。而他这一去,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

 

这是一场诀别。

 

周淮山喝了很多酒,他醉了。

 

他是医者,一向自律,从来没有喝醉过酒。这是第一次,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醉酒。

 

后来想起往事来的时候,周淮山像是刻意忘记一样,他全然记不起那一夜杨述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自己又是什么模样。

 

他只依稀记得一个梦境。

 

周淮山醉后,抽出了白玉笛,可能是最终仍然想拦住杨述。杨述却没有拔剑,他只是坐在那里,泠泠地弹了一首《迴梦逐光曲》。

 

迴梦逐光曲。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

 

于是周淮山的白玉笛就对上了杨述的短剑,二人同时登上摘星楼顶,只过了两招。第一招短剑打偏了白玉笛,第二招便以剑刃折下七步芙蓉花,剑光一闪间,芙蓉花已插在了白玉笛上。

 

而杨述收剑而立,对周淮山拱了拱手,正色道:“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淮山兄,失礼了。”

 

说罢仍是笑了一笑,温雅无方,风仪俊朗。

 

而周淮山看着笛孔中白色的芙蓉花,失了很久的神。直到骤然晚风猎猎而起,摘星楼不见了,芙蓉花在面前彻底消失。

 

幽游竟千里,一朝梦醒时。

 

杨述叹了一口气,用手指轻轻止住还在震动的琴弦。

 

曲子终会弹完,而梦,也终是要醒的。

 

最后,杨述接下大醉跌倒的周淮山,在他的耳畔轻轻地说了一句。

 

“对不起。”

 

对不起,又是对不起。

 

 

 

 

周淮山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宿醉初醒,头疼欲裂。而杨述已经走了,他穿着长歌的衣服,带走了那张七弦琴,将孤影的黑衣留在了这里。

 

这个十年活得像影子一样的人,大概最后仍然想作为长歌,作为凌云剑而死。

 

龙门荒漠不会下雨,苍凉的红日起而又落。当太阳再次落下的时候,周淮山将白玉笛横于唇上,吹了一曲无人听闻的《阳关三叠》。

 

 

 

后来周淮山动身回了江南。在路过长安茶馆的时候,他听到了龙门的消息。

 

胡人会谈在月氏遗迹举行,本来非常顺利,已经订好了密约。却在最后摆宴之时,被一个献艺的琴师搅了局。琴师弹了一支曲子,在曲终之时,竟从琴中拔了一把剑出来,一剑刺杀了李林甫。

 

图穷匕见的刺杀故事向来是最精彩的传奇,江湖上怎么传的都有,他在茶馆喝了一天的茶,已经听到了六个版本。有人说琴师是长歌的人。有人说他最后弹的那首曲子是长歌名曲《笑傲光阴》,天地逆旅,光阴飒沓,豪情可惊四座。有人说那长歌门会因此获罪。有人否认,说他有朋友在使团里,亲眼见到琴师刺杀的一剑是江湖中失传已久的凌云剑,凌云剑并没有死,而江湖人皆知他是长歌的叛徒,官府自然不会找到长歌门的麻烦。

 

江湖人来而又去,周淮山听了一天的故事。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但结局总是差不多的。

 

琴师肯定是死了,怎么死的说不清楚,但月氏遗迹高手如云,这样的刺杀从一开始就是玉石俱焚。周淮山一天之内听了七八种死法,实在不愿再听。

 

而李林甫却是没死。琴师不知是被发现还是状态不好,那一剑最终差了三寸。虽然没死,李林甫也受了重伤,更重要的是受了惊吓,匆匆忙忙地回了长安。

 

于是胡人会谈终于也是没成,阿史那先是经历了龙门峡谷的一场伏击,又在宴上看了这一场闹剧,终于对李林甫彻底失望,当场废了密约,不打算再与他合作,自顾自地回突厥去了。然而在回程途中,却被潜伏在玉门关的杀手所杀。据说那个杀手身上还带着伤,却极其漂亮地在重重包围下一举杀了阿史那,又在众人面前凭空消失了。突厥使团在龙门搜捕了十日,什么也没有搜到。

 

江湖人也觉得十分莫名,但周淮山知道,那一定是萨格拉,这个焚影也没有死。看来焚影接的是回鹘人的单,目标是突厥人。他不知是如何活下来的,竟然还能杀掉该杀之人,不愧是个焚影。

 

天策军仍然驻扎在长安,朔方军到底没入城,安禄山没当成范阳节度使,胡人没参政,朝局没有乱,城池健在,百姓安康,盛世依旧是盛世,而长安依旧长安。

 

死的只是区区一个凌云剑而已。

 

 

 

凌云剑死了,孤影却没有。

 

周淮山独自撑船,驶过二百多个岛屿,踏上了疏影的旧址。

 

杨述临行前已经设计了一场江湖争斗,让江湖人相信,浩气盟的影已经吞食了疏影,实际他早已将疏影的大部分人手派往了北漠,隐姓埋名,藏了起来。

 

周淮山在他的密室找到了疏影的名册。

 

杨述从未对周淮山说过这件事,知道他是个出世之人,也从未想让他卷入过江湖与朝堂之事,更是从未相托过疏影。

 

但他却留下了这本名册。

 

密室是他二人施针调理庄周梦的地方,整个世间只有周淮山知晓。若是周淮山不回到这里,这本名册千百年也不会在世间露面,疏影便真的死了。

 

杨述到底是怎么想的,没人知道,周淮山也不知道。但他还是花了三天,把上面的人名身份一一背了下来,然后把名册烧了,启程前往北漠。

 

 

 

离开江南的那天,江南下了雨。

 

周淮山撑着一把青伞,背着简单的包裹,慢慢地走着。

 

出了金水镇,就是北地了。从金水镇往西,过枫华谷,长安城,再折向西北,便是龙门荒漠。而过了龙门,便是北漠。这条路早年间周淮山为杨述奔波之时曾走过很多次,早已是轻车熟路。

 

而这次离开,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

 

金水镇三面环江,是一片天然的好景致。潇潇细雨,依依江南,周淮山是南方人,终究还是对江南风景有所眷恋,于是他在江边桥头找了个茶摊,坐下来喝了一杯茶。

 

茶不是很好,茶摊生意也不佳。可能是雨天没什么人愿意出门,桥上来往的人也少,看上去颇为萧瑟。

 

仿佛鬼使神差般的,周淮山茶喝到一半,突然看见了一朵芙蓉花。

 

芙蓉花开在江对岸,孤零零的一丛,显得有些寂寞。

 

周淮山便结了茶钱,撑着伞渡过了小桥,到了江岸,弯腰摘下了那朵芙蓉花。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芙蓉花被细雨濯洗,显得清丽可人。周淮山看着手里的芙蓉花,发了半天的呆,直到淅沥的雨水将他的衣角和发梢打得透湿,他才浑然觉醒。

 

他又看了看手中的芙蓉花,却终是挥手,将它抛到了江里。

 

芙蓉花漂在江心,打了几个旋,终于随江水流走了。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周淮山便就此出了金水镇,没再回头看上一眼。

 

他是南方人,却往北漠而去。而终其一生,再也没有回过江南。

 

 

 

江湖风雨潇潇,故事在继续,热闹也在继续。

 

又是一年一度的万花折花会,天下间的轻功高手云集于此,欲在摘星楼上一较高下。

 

今年夺冠的是一位丐帮弟子。

 

丐帮弟子使的轻功身法名为四方行,又迅速又轻盈,几乎是一掠就掠上了第一根石峰,两个起落间就登上了三星望月。身形如惊鸿掠影,极为洒脱好看。

 

围观的江湖人中有见识广博的,亦有当年之人,见此情形不禁惊呼出声:“凌云摘星!”

 

话音未落,却见丐帮弟子已经摘得七步芙蓉花,掠下来了。却见他一身丐衣,将芙蓉花叼在嘴里,拎着酒坛纵身而下,落地时还耍了个花,从一位七秀女子面前极险地掠了过去,一眨眼间,芙蓉花已插在七秀的云鬓之上。

 

众人起哄般笑了,七秀女子羞红了脸颊,却拔了双剑出来准备讨教个说法。而丐帮弟子笑声还在,人已经掠走不见了。

 

围观的老人也跟着笑了,笑完却不禁摇了摇头,眼中还是有遗憾的。

 

身法确是逍遥恣意,却终不是当年风姿。那二人,一人身死,一人远走北漠,终是归寂于江湖。

 

江湖风雨潇潇,热闹与故事仍在继续。

 

凌云摘星,终成绝响。

 

 

 

2018/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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