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长街

如有佳语,大河前横。

《东门之杨》 09


09  活祭

 


 

唐晢最后一次见唐楚,是在冬日。

 

嘉陵江永不封冻。无论人世更迭,江水总是无情。滔滔的江水带走唐楚的血,而剩下的血迹也已将江岸的残雪染得深红,唐晢拿手去堵她心口往外奔流的血。总是徒劳无益。两个人都清楚。唐楚笑得柔,血色在她脸上迅速失却,只剩下雪一样的苍白。

 

“阿晢,”她轻轻地说,唐晢没回答,只是固执地去堵那个无救的伤口。唐楚伸出手去,却尝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唐晢于是终于低下头,握住她的手。许久,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师姐。”

 

“……别这么叫。”唐楚无力地说,说完却又失笑,“算了,也是最后一次了……”

 

“师姐。”唐晢又叫了一声。他看见唐楚眼里的光渐渐消失了。手上的血冰冷冷地滑腻。“师姐。”他又低哑地叫了一声。

 

似乎这低低的一声又让唐楚在这世间流连了一刻。她安抚地回握了一下唐晢的手,“退隐的杀手再出江湖,往往是他的最后一段路。你我心里都清楚。”她看向唐晢的脸,最后对他露出一个笑容,“阿晢,照顾好自己。别和我一样。”

 

——“退隐的杀手再出江湖,那往往是他的最后一段路。”雪落下来的时候,又换了一个年轻的语声,挑衅又傲慢,在他耳边响起。“晢哥,你听过这句话没有?”

 

——"你听过这句话没有?"


唐晢骤然惊醒。


他立时翻身坐起,喘息不停。下意识就去拿身旁的弩机——摸了个空。然后肩膀连带胸腔,都后知后觉地痛起来。

 

“哎——”一个熟悉的声音不满地喊起来,旁边坐着舂药的万花少年立刻放下手里的药罐,伸手去扶他,“你要不要命?”

 

唐晢没缓过劲来,伸手去擦额头的汗水。抬手看见自己肩膀上缠满了绷带。他转头,看着温野,皱起眉头,“你怎么来了?”

 

语声不善,温野听了立刻挑起了眉毛,“怎么着?还不欢迎我?”他没好气地扔下唐晢,坐回去狠狠地凿起了他的药罐子,“你搞江上漂流,连撞三只渔船,最后被人家村民捞起来,有个大叔认得你,这才千里迢迢跑来城里请我师父。晢哥,我都以为你金盆洗手,不再跑江湖了。”

 

唐晢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转头问温野,“我船上还有一个人,他人呢?”

 

“哦,那个明教啊?”温野指了指院子里,“他伤的比你重,在你的屋子里——哎,你干什么去?你现在不能动——”

 

话没说完,唐晢已经下了地,去拿桌上的弩。杀气腾腾地走出两步,眼前一黑腿脚无力,跪倒在地上。

 

温野吓了一跳,赶快扔下那个药罐子过来扶他,一边嘴碎地叨叨,“你肩膀伤口发炎肿了几天了?你又不好好休息,不睡觉,吃辣椒,打架杀人受内伤,吐了血还在江里漂。你知不知道你多大岁数了?当你还跟当年一样呢?唉我跟你讲,当年也就是我师父,但凡换个大夫,你都没法全须全尾地活到现在——我跟你讲啊,这人啊,就不能作死。三十是个坎啊,身体就开始走下坡路了。这人啊就得想开,事业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有什么能比命重要。你看成都城里,前几日还有一个掌柜的猝死在柜台上,熙熙攘攘,名来利往,恩恩怨怨,无有尽头——靠,我说了半天给驴听呢吧?”


最后这一声吼把唐晢吓了一跳,拿刀的手停在半空。温野一把把他的手拍开,一只手掏出一支笔,一招南风吐月行云流水地打了出来,然后照着他的腰把他扛起来,颇用力道地将他摔回床上。唐晢立时觉得眼前发昏。刚要挣扎起来,笔尖已压在他的脖颈上。


"过分了啊晢哥。"温野面色冷下来,"我好不容易救起来的人,总不能就这么被你杀了。你不看重自己的命就罢了,还去夺别人的命。你当我是死的吗?"


唐晢冷笑,"我不要他的命,他会要我的命。"他看着自己肩膀上刚缠的绷带,"你以为我的肩膀是谁卸的?"


温野一愣,随即有些讷然,"那什么,那人家只卸你一条膀子,你这要人的命,好像还是你更不地道一些啊?你俩……有什么血海深仇吗?"


唐晢::"……"


——好像确无。


温野:"他得罪过你?"


——也不算,是自己技不如人。


温野:"他对不起你?"


——称不上,春宵一度,公平交易。


温野:"……嗐,是不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嘛。"


唐晢:"……"


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温野看着唐晢像是想通了,就放下自己的笔,去端桌上熬好的药。一边又叹了口气。


"其实你也用不着费劲啊,晢哥,"他摸着碗壁试着药的热度,一边惭愧地摇着头,"我学艺不精,那明教的伤,我也治不好。他中了一种特殊的鞭法,我没见过。现在快把他的肚皮烧穿了,放着不管过不了两天他自己就死了。所以啊你就别让我操心了,赶紧把你治稳当了我好回城请教我师父去。那明教可能还有救。"


药碗伸过来,一股恶心的味道,唐晢皱着眉头偏头,"我不治病。我没事。"他不耐地说,"我也没钱。"


温野对这套论调似乎也见怪不怪了。连眼都没抬一下,"你船上有个包裹,我打开了,呀,数了一下,八十多两……"


唐晢:"……你敢动——"


温野:"是是是,这是你闺女的救命钱。那要不我把小阿采叫过来,好好跟她说说,这孩子不行啊,他爹卖命给她治病,自己却舍不得喝药——"


话没说完,唐晢端起药碗来,仰脖一饮而尽。温野深藏不露地揣着手端坐,摇摇头,"多大个人了,吃个内服药还得搬出你闺女。出息呢?"


药喝下去,胸中喉间一阵恶心。唐晢伸手按着胸口伤处,没理会温野的冷嘲热讽,转头问他,"阿采呢?"


温野收了药碗,一边开着方子,伸手指了指唐晢的屋子。"在那明教的屋里。"


唐晢听了简直毛骨悚然,蹭地坐起身来又要去拿弩。温野叹气,"我说过吧,明教都快死了,现在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你能不能省点心……我是听说小阿采最近在研究她们的补天秘术,想着兴许人家有什么好办法。毕竟她亲爹是那个南疆大巫医,这家学渊源说不准,大概总比我高明……别看我啊她自己想去的——你闺女有多固执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我能拦得住吗——我刚跟你说完,这人不要作死不要作死,你能不能也让我省点心——"


说话间唐晢已经走出了屋门,温野在他后面叨叨着也跟了出去,一只手还扶着走不稳当的唐晢。屋门打开,日已西沉,秋日的黄昏斜阳晚照。残阳里,大片的蝴蝶正环绕着阿采,在院子里来去纷飞。


阿采从阿勒沙的房间里出来,正在关房门。听见这边的动静,没想着是唐晢能起身出来,以为是温野,便转过头来朝这边笑了一笑,礼貌地喊了一声,"温大夫好。"


阿采的眼睛长得很像唐楚,虽然看不见,但一笑起来眼角弯弯,十分温柔。阿采才十一岁,身形还没有长开,人生际遇全然不同,但这一笑与唐楚已有十分相像——方才在昏迷中见到的,十多年来,不曾忘记的。


在蝴蝶纷飞的黄昏里。


温野见唐晢陡然怔住了,也不知其所以然。怕阿采怪罪他不好好照顾,赶紧把唐晢往里推了推想着别被阿采闻到味道,一边赶忙跟阿采搭话,"怎么样啊?那明教是不是没救了?哎你也别伤心,这人力啊总有穷尽,这种事你要是以后从医见的可多了。大夫也不是万事皆能的,这病人作死大夫也束手无策,所谓尽人事知天命者便是如此——"


阿采听了这一大套歪了歪头,轻描淡写地打断了温野的话。"可我救活了呀?"


温野:"……"


算了算,阿采进去才一刻而已,想到忙活一下午毫无进展的自己,温野立时有点想哭,"那个啥,小阿采,不,小神医。"温野语声有点发颤,"你你你怎么治的,能不能拨冗指点你温大哥一二?"


阿采挥挥手,招来她的蛇。蛇被冷落好久,在门口蹲着显得有点蔫头耷脑,一听见召唤立刻来了精神,悠悠然昂首阔步地游了过来。它一过来,那些蝴蝶仿佛受了惊一样立刻四散纷飞去。彼时正巧太阳沉落,黑沉沉的暮色立刻染了下来。阿采将手搭在蛇头上,笑容便显得有些恻恻。


"没什么呀,那鞭上的毒是热性的,我呢,就将一只冰蚕放进了他的伤口里。"


温野刚要称妙,转念一想却突觉不对。"……那冰蚕会吞噬热毒,一边热毒烧灼,一边冰虫咬噬,那两方拉锯,冰火两重,病人……还能活吗?"


"那就看他的本事啦。"


天色暗下来,温野觉得有点冷。


"……小阿采,你是不是跟他有什么仇?"


"没有呀。"阿采轻柔地摸了摸蛇扬起的下巴,笑得开心。"就是他身上一股沙子味,我不太喜欢。"




TBC

——————

写得太累,开始渐渐放飞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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