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长街

如有佳语,大河前横。

《东门之杨》 13

13  白露

 


阿勒沙目光追随着唐晢,只盯着他看。

 

唐晢旁若无人地打扫着房间,手里拿着条鸡毛掸子,正在四处的台面上拂扫。他屋子不大,精细部件却不少,尤其是那张旧木桌子,上面分门别类地摆着很多机关小件,细小的螺丝齿轮,微有锈迹的箭镞,匣子里一只豁了嘴的机关猪。

 

烛台上蜡烛快燃到了尾,烛泪垂到桌子上。

 

唐晢干活时卷着袖子,露着半截小臂。练弓弩暗器之人臂肘都有劲力,他臂上的肌肉抽条,修长苍劲,十分利落漂亮。阿勒沙看着那半截手臂,在这昏暗发霉的屋子里,就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唐晢的时候。那时看他背着个简单的小包裹,拿着一把古旧的弩机,低了头,面上堆了一副世事揉搓过的好脾气,任那不知哪里跋扈的管家将他手臂上的肌肉捏了个遍。

 

“我听见了。”阿勒沙对着唐晢的背影开口。“莫家庄上门客多,莫大庄主没事还喜欢炼丹,庄上来来往往养着几个纯阳。这单不好赚。”

 

唐晢收拾完了,借着盆里剩下的水把手洗了,抬起头瞥了他一眼。阿勒沙真诚地回望着他。

 

“别去。”他说,“你肩上的伤没好。去了送命。”

 

“内疚了?”

 

“内疚了。”

 

语声不无真诚,唐晢一怔,肩膀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水面晃动,他在水里看了看自己的手,持弩的手。

 

“我早看出你手有伤。”阿勒沙直言,“当时是没情义。”

 

唐晢闻言笑了笑,甩了甩手上的水,找出一块布巾擦干。

 

“现在有情义?”他轻描淡写地反问着。阿勒沙眉毛一扬,欲言又止。

 

“别谈良心。”他平静地看着阿勒沙,“谈不起。”

 

阿勒沙叹了口气。

 

“截单人不是我。”他看着唐晢,“是凌雪阁。我交过手。”

 

“十年前我就与他们交过手——”

 

“——别去。”

 

唐晢的房间光线昏暗。日影已斜,他站在房子的另一头,阿勒沙跟他隔了二十尺,已依依稀稀看不清他脸上神情,只一个瘦削孤立的身形轮廓。黄昏的光是斜照在床边的。阿勒沙知道从唐晢那里看向自己的时候,他的眼睛会是亮的。

 

他盯着唐晢看了一会儿。两人隔着萧然的日光相对,后来唐晢低下头,从桌上摸出火石,将烛台点燃了。一盏并不怎么光亮的小灯照着,在这昏暗的屋子里却夺了所有的光亮。两人分隔在灯的两侧,现在他们都看不清对方了。

 

阿勒沙遗憾地眨了眨自己漂亮的眼睛。

 

好一会儿没有动静,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唐晢的柜门在响,他拿了什么东西。阿勒沙在这间房间里住了近十日,他清楚得很。唐晢所有的外伤药都在那里。

 

阿勒沙又叹了口气。

 

十年,关山万里来去。

 

他从没想过做一个好人。

 

 

 

入夜,唐晢推开自己屋门,没找到自己的机关猪。他端起弩机,退下箭匣,里面空空如也。他转头,自己那张硬板床上空空如也。

 

几条锁链空荡荡地悬在床头。

 

唐晢:“……”

 

他原地想了一会儿,转身来到院子里,踌躇了一下,敲了敲阿采的屋门。

 

阿采很谨慎。唐晢耐心地在门外等。窗台上的那盏孤灯飘摇,夜深露重,融化的烛泪“啪嗒”,轻声落在夜露浸润的窗台上。

 

脚步声来到门后,唐晢看到蛇信在门缝里幽幽地探出来。“晢哥?”阿采的声音带着点疑问在门后响起。“是你吗?”

 

“是我。”唐晢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他没来我这里。”

 

“你听到了?”

 

“听到了。”

 

唐晢沉默了一会儿。“早点睡吧。”他转身欲走,阿采的脚步声上前两步。“哥。”她却呼喊了一声。随即嘎吱一声,门扉打开。唐晢撤步不及,阿采伸出手来,摸到了他的衣裳。

 

“你身上有寒风的味道。”她抬头看着唐晢,“你要去干什么?”

 

唐晢看着阿采的手指在他身上摸索,摸到了他袖口的化血镖柄。他微微翻过手腕,让锋利的镖刃从她的指尖错开。叹了一口气,把她的手轻轻拉下来。

 

“我哪里都不去。”他说,帮她把门掩好,“安心睡,我今晚只在家。”

 

窗上的灯火晃得厉害,唐晢转过身来,在夜露中看着沉沉的暮色。他在阿采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正对着门口的方向。坐了一会儿,他又回头,手指轻翻,将一枚化血镖轻轻投向窗边。过长的烛芯应声而断,火光剧烈地晃了一下,随后便萤萤地烧得安稳。

 

江水滔滔,江岸数十里再无人影。人面匆匆。

 

后知后觉地他又失笑,他为什么留这盏灯呢。

 

 

 

唐晢枯坐一夜。无事发生。竹叶芦草,皆无响动。等曙光亮起的时候,唐晢站起身来,把灯灭了。把腕上腰上的镖都卸了,脱了外衣,撸了袖子,准备放回屋去厨房做早饭。他把自己屋门打开,清晨的光线照进来。他在门口站住了。

 

阿勒沙正躺在他的床上,面朝着墙呼呼大睡。靴底有泥,衣上有血,锁链好好地系在手腕上。

 

唐晢愣了一会儿,走进门来,把他的镖和外衣扔在桌边。一低头看见桌上零零碎碎扔了一桌子的东西:两把弯刀,明王镇狱,他原先锁在自己柜子里的,刀槽里还沾着没擦净的血。他把刀拿起来,有些分量。刀身压着个挺大的包裹。唐晢将两把刀归于左手,解开包裹之前他先抬眼望了一眼床上的人——阿勒沙安安静静地,似乎睡得很实。

 

他将那个包裹打开了。

 

他丢的弩箭被发绳捆成整齐的一束。旁边是他的机关猪,似乎是怕磕损了,特意拿包瓜子的油纸裹了两层。包里面还有点别的小玩意儿,一小堆吃剩的瓜子,几块米花糖,一串带银铃铛的紫色手绳,一罐挺贵的骨伤药。

 

最后,是五十两银子。沉甸甸的五十两银子。唐晏对他说过的,这一单的报酬。

 

被唐晢叫醒的时候阿勒沙睡意未消,睁着惺忪的睡眼懒懒地转身看他,带动锁链叮当当地乱响。他感觉自己似乎很久很久没有睡过这么沉的觉了,十多年来从没这么安稳过,乃至于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意识还没有回神。

 

唐晢问:“你什么意思?”

 

过了许久,阿勒沙“啊”了一声,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看着唐晢。唐晢正在等着他的回答,两个人对视了有一会儿。阿勒沙眨了眨眼,开了口。

 

他问,“有我的早饭吗?”

 

 

 

唐晢煮了一锅担担面。阿采没起床,他只盛了两碗,端进屋子,放在桌子上。阿勒沙求助地看着唐晢,动了动胳膊示意了一下自己手上链子。唐晢把筷子放在碗上,抱臂冷笑不为所动。阿勒沙讨了个没趣,叹了一声,抖了抖手腕就松了锁链。他抽抽鼻子坐起身来。趿拉着靴子走到桌前。

 

两人围坐在桌边,吸溜吸溜地吃面。

 

“好玩吗?”唐晢平淡地问。

 

“没……”阿勒沙多少显得有点心虚,“你拿我自己的链子锁我,这不怨我。”

 

“为什么不走?”

 

“我内疚了。我说过的。”

 

“我也说过,我们做人命买卖,别谈良心。”

 

“那时我说的不是良心。那时我说的是情义。”

 

“……”

 

面很辣,吃完了阿勒沙胡乱地揉着满脸辣出来的眼泪,雾蒙蒙地看着唐晢的脸。他把筷子放回碗口,手里顺势摸着桌上的纹路。这是一张旧木桌子,上面有刀和瓷片经年累月磕出来的痕迹。它在这里很久了,这间房屋在这里很久了。唐晢在这里很久了。窗外晨光初起,江水滔滔而去,嘉陵江也在这里很久了。小姑娘在这里慢慢长大,桌子,房间,江水,在这里生活的人,他们都熟悉彼此。而他十年羁旅,如今客居于此,刚刚从一个十年未觉的睡梦中安稳地醒来。

 

“刚刚说的那些都是假话。”阿勒沙抬起头,望向唐晢,“我其实……只是想再待一会儿。” 

 

“你能收留我吗?”他问。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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