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长街

如有佳语,大河前横。

《东门之杨》 11



11 刀鞘



唐晢推开房门。温野摇着扇子回头看,药锅上白气蒸腾着。唐晢瞥了一眼他锅上的药,闻着熟悉,他皱了皱眉头,把手里那盆血水倒了。回屋去又把房门关上,力道大了点,咣当一声,震得门扉乱颤。


温野不以为然地扬着眉毛,无可理喻地摇了摇头,拿滤网把锅里的药篦出来,流满一碗,放窗台上晾着。抽抽鼻子站起身来,敲阿采的房门。


“温大夫,有事吗?”阿采的声音传出来。


“叫你爹喝药。”他揣着袖子倚着房门说着。“他看着有气,我可不敢过去。”


一会儿,门开了。阿采摸着门缝,白嫩的手指头在空气中找着,温野扶了一把,引导她的手去摸晾温的药碗——阿采的手冰凉。


“哎,你手怎么啦?”温野皱着眉头,顺势摸上她的脉,阿采手腕一翻,轻轻巧巧地从他的手中逃了出去。温野愣怔了一下,阿采已经端起了唐晢的药碗,像一阵烟似的从他身边飘开了。


温野眉头还皱着,他回忆着手上刚刚摸过的脉象——瞥了一眼阿采刚刚进去的唐晢的房间,他悄悄推开阿采的房门。


蛇的脖子打着节,萎顿地趴在地上,甩着尾巴叼着地上的死蝴蝶——一只,两只。他把房门又推开了些,满地紫色的磷光闪烁。


发光的鼎在房间的角落冒着泡。


温野踌躇了一下,大夫的使命感终于战胜了他擅闯女孩房间的道德感,他紧张地又回头看了一眼唐晢的房门,没什么动静。他遂踮起脚尖悄悄地钻进了阿采的房间,踩着满地的死蝴蝶翅膀,走到那个诡异的鼎旁,伸着脑袋往里看。


——鼎里煮着三只蝎子,五条蜈蚣。幽紫色的酱汁带着冰碴子,寒凉刻骨。


温野浑身上下打了个激灵。咽了口口水。关好门,悄悄地退出了阿采的房间。


重新拿起药扇子,他同情地往唐晢的房门看了一眼。一上午唐晢出来倒了三次水了,满院子的血味。温野抽着嘴角,从药箱里收了一把驱疫病的艾草点了,在满院的药烟味和血味里发怔。


他认识唐晢八年了。


八年前,他还是个孩子大的小大夫,而唐晢也还是个心高气傲的年轻人。他见过唐晢怎样任性,不惜命,刀刃崩折。多年落拓削了大部分棱角,但他知道,这个人的本性并没有变——除了对待阿采。


他似乎把他全部的温柔和耐心都放在了这个小姑娘身上。之前在刀锋上讨生活的时候,温野曾开过玩笑,说你拜托我啊,你要是死在哪儿了,我给你收尸。他记得唐晢似乎也开了个玩笑,但最终没拜托他——他做人命买卖,四处奔波,温野原也不知道他会死在什么地方的。


直到某一天,唐晢出了趟远门。他去了一趟南疆,接回了刚刚失明的,簌簌发抖的小姑娘。


在那一年里,唐晢离开成都城,在嘉陵江畔买地建屋——第一次,他给了自己一个容身之地。


温野有时候想,说不准唐晢和阿采是谁更需要谁。他在药炉前揣着手,看着这个简陋的院子,角落里栽着竹子,厨房里的灶火烧了一半,锅里放着几个饼,墙根下一溜旧药炉洗得干干净净,窗台上按计次放着一包一包还没启封的药材,旁边躺着半串还没吃完的辣椒。


他仍然记得师父八年前说给唐晢的话。大雪中,压弯的竹子在夜里发出吱呀的响声。师父说:


“年轻人,给自己找个去处。活下去。”


他想,唐晢大概找到归宿了。


但又如何呢?


人在江湖,江与湖,都是水。生死经过,恩仇偿过,能把手洗干净的又有几个人?


温野叹气。摇着熬药的小扇子回头看了看唐晢的屋子。他算个江湖大夫,虽然年纪轻,但跟着师父见过不少亡命徒,看人看得准。


里面那位,虽然现在摆出一副俊美又柔弱的样子,可大概也是一把无鞘的刀。


重出江湖,亮出刀锋,便势必会与人刀刃相交。他一个大夫都明白的道理。唐晢这种拿惯了刀剑的人,不可能不清楚。


他又为什么把人留下?




“你为什么把我留下?”


阿勒沙也在问唐晢。


唐晢家只有两间屋,阿勒沙占了唐晢的房间,他便也无处可去。阿勒沙在这张硬床上躺了两天,唐晢就在他床边的凳子上坐了两天,看着像照顾病人,感人至深。但闪着寒光的箭簇一直指着床上的人。


唐晢眼睛里全是血丝,神情却无比冷静,持弩的手非常稳定。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这是个习惯于长时间盯梢和不规律睡眠的人。阿勒沙看上去挺放松,眯着眼睛,打量着唐晢的全身上下,手,腰,腿。他估算着自己现在的身体能力,心里暗暗预演拆招——拆着拆着,背景换了,粉红色的帷幕落下,他在繁琐的唐门制服上拆下一枚一枚发旧的化血镖——


他舔了舔嘴唇。


唐晢此刻不知道面前人心里想着什么。“你身上有赏金。”他冷漠地说。


“赏金,无论死活。”阿勒沙补充着,好整以暇地盯着唐晢的脸看,“你为什么不动手?”


“阿采还没把你治好。”


“你女儿为什么是个五毒?”


“与你无关。”


“你女儿为什么不管你叫爹?两天了,我一次也没听到过。”


“与你无关。”


“我伤口疼得厉害,我快死了。”


“……”


阿勒沙哑着嗓子,半真半假地哀哀说着,浅碧色的眼睛忽闪着睫毛上的冰碴,真诚地望着唐晢。唐晢没说话,坐着没动,箭尖没动,心里一动。 


他知道阿勒沙说的大概是真的。


身为同行,抛开过往一切不谈。他对阿勒沙是有敬佩的。


他腹部的伤口已经扩散到吓人的地步了。血肉全都裸露着。边缘翻卷着还在烧。阿采的冰蚕抑制了一些扩散的迹象,但同时给他造成了巨大的痛苦。他看着阿勒沙不停地昏过去又醒过来,不出声也没叫喊,两天。这是他第一次说出口。


唐晢顿了一下,“我去给你叫大夫。”


阿勒沙舔了舔干裂的唇,“能给我点水吗?”


唐晢将弩放下,靠在椅边。走出门去院子里倒水。阿勒沙垂眼看了看椅子旁边的弩机。


杯子抵在干裂的嘴唇边上,阿勒沙腰腹使不上力,手还被锁链拴着,他艰难地低头去够杯子里的水。唐晢皱着眉头,不自觉地就将身体前倾,他的手、颈,渐渐进入阿勒沙的攻击范围。阿勒沙默默地喝着水,眼睛从这些部位瞟过,渐渐眯起来。


他的呼吸是冷的,发梢的冷汗刚刚冻结,蹭过唐晢拿着杯子的手。在这一刻,在手上一丝丝的凉意里,唐晢骤然感觉到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


像一把刀锋割过脖颈一样,只是锋利而短促的一瞬。


一触即收。


唐晢一瞬间里肌肉骤然发力,全部绷紧又舒张,冷汗急出。他的右手还握着杯子,保持着喂水的姿势。杯子却突然抖起来,水晃荡出来一些。阿勒沙神色微动,眼睛移向了他的肩膀。


唐晢垂下眼,冷冷地看着阿勒沙。阿勒沙立刻收回了眼神,他与唐晢对视,长睫上冰碴未化,目光纯真又无辜。


两人对视了短短的片刻,唐晢站起身来,淡漠地将杯中水泼到他的脸上。杯子扔掉,矮身抄起椅边的弩机,头也不回地出门去。


门咣当一声。震得房梁上的年久失修的木屑往下哗啦啦掉。阿勒沙抽抽鼻子,伸出舌头默默把脸上的水舔了。


过了一会儿,温野进来了。伸出个脑袋悄没声地进来,在他全身上下打量一番,不住的摇着头。阿勒沙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温野软了眼神,对着他惨痛的伤口叹气。在床边摆出一排银针。


“大夫……”


“没事儿啊,不害怕。”温野柔声安慰着,“我这针解不了你的症状,但是能缓点疼。惭愧啊,我这学艺不精,现在解症还得人家小阿采来。我刚刚看了,姑娘在捣鼓新手艺呢,她们的心法我不懂啊,但看着挺神叨。你盼着吧,没准儿药王爷……呃,女娲娘娘,还是谁来着,不管谁吧,能垂怜你,能给你个活路呢——”


“唐晢他——”


“啊,你是不是惹他了?你说你招惹他干啥?你自己的命还在人家手上呢。没事儿啊,我刚刚瞅着,他不是要杀人的脸。他这人吧,以前在唐门里,不知道什么身份,挺傲气。后来又在云娘那儿呆久了,出来就总带着点戾气。除了对他闺女,除了办差事,他脾气其实都不怎么样——哎你刚问什么?”


阿勒沙没想到这大夫倒豆子一样快把唐晢的一生都叨叨完了,正饶有兴味地听着。温野捻着手中的针,找准了穴位,往他血汗津津的皮肤上扎。


“我想问啊。”针入穴的一瞬有点疼。阿勒沙眼角抽了抽,“他肩膀怎么回事?几天了,怎么还没好?”


温野手上一滑,阿勒沙抽了口冷气。年轻的大夫狐疑地看了看这个一脚踏进鬼门关的江湖客,阿勒沙病情危重,一边流着血一边流着汗,吊着一条命,脸上却似乎对人家的筋骨挫伤布满了真切的关心。


“哈。”温野不无惊叹地哼了一声。手里针不停。心里想,世间自有真情在。见了鬼。




阿采推门进来的时候,阿勒沙刚刚从一次昏迷中醒过来。天色暗了,他又熬过去一天。唐晢后来一直没出现,他有些遗憾。


阿采抱着一个鼎,鼎里窸窸窣窣的有些响声。阿勒沙看着摸着床沿向自己走来的小姑娘,脸上心里都在苦笑。


阿采挺安静的,这几天跟阿勒沙也没什么交流。一个安静地治病,一个安静地被治病。阿勒沙看着阿采没有光亮的眼睛,对着她安静地做了个鬼脸,阿采全然未觉。她旁边的蛇探出头来,对着他威胁地吐了吐信子。


阿勒沙舔舔嘴唇。阿采已经从鼎里捞出紫色的药膏来了。摸索着他的腹部,另一只手将药膏均匀地抹在他绽裂的伤口上。阿勒沙立时咬紧了牙,腹部的肌肉都在卷曲。阿采恍若未觉,手里又挖了一大坨药膏,按部就班地抹着。


锁链铮然作响,阿勒沙额上冒着热汗,看着小姑娘的动作。看把那一个鼎里的药膏都抹完了,最后掏出一只冰蚕,放在他的伤口边缘。


阿采站起身来,转身出门的时候。阿勒沙哑着嗓子开口了。


“夺命蛊,迷心蛊,枯残蛊。”阿勒沙忍着肚子上的剧痛,一条条念着,“蝎心,蛇影,蟾啸,千丝——还差个百足啊,小毒经。”


阿采的脚步停住了,她背对着阿勒沙,阿勒沙也看不见她惊慌下苍白的脸。锁链声还在响着,阿勒沙似乎痛得受不住了,蜷起了身子。


“你心法切得不错。你这个年龄,挺厉害的。”阿勒沙真心实意地说着,“解气了吗?小姑娘?”


阿采没转身。半天,木然回了一句,“没有。”


阿勒沙有点遗憾,他是真的疼。拉着锁链他缓了口气,“那你再把百足学一学,这是毒经的招牌毒术,不难学。”他无奈又纵容地对她笑,“留我一条命就行。”


阿采再没说话。阿勒沙眼前都虚了,看着小姑娘从头到尾没转身,没理会他,抱着个大鼎,像只蝴蝶似的,幽幽然飘走了。


门关上了,阿勒沙看着肚腹上的那只冰蚕,忍着钻心蚀骨的痛楚,哀叹,他看着床边的空椅子。


身边少了个人,而夜却总是漫长。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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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好,祝大家百病不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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