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长街

如有佳语,大河前横。

《东门之杨》 38

 

38 流沙渡

 

在他的印象里,圣墓山从未如此漆黑高大,遥不可及。

 

他用双膝将疲惫的身体撑起来,在这长夜里抬着头看着远远的圣墓山。这条路他无数次走过,没有一次不尝尽艰难困苦,他再次发力,想站起来,继续走,但他的腿在流血。他尝试了很多次,都没能让颤抖的膝盖再站直一些。他再次摔倒,温柔的白沙包裹着他,容纳着他流淌的鲜血,他疲惫地躺在这无边的不归之海,听着耳边的风声,看着天上无垠星河。圣墓山上飞腾的圣火在天边飘飞,像是并不遥远的来世召唤。

 

旅程总会有尽头。他想。这条路太险,太难,太熟悉,每一次都从头开始。他这一生已经努力了太多次,也许够了,足够了。人生不长,风景不美,路程太苦,他受过诸多苦难,已对得起心中圣火,他为了走尽此路,已踏过太多尸骨,忏罪归清,现在,是他休息与赎罪的时刻了。

 

阿勒沙闭上眼睛。

 

梦境无边无际,黑暗中燃着业火,他身披锁链,端坐于黑火之中,不辨日夜。时日平静流动,不知过了多久,他偶然睁开眼睛,看见一只在火苗上翻飞的蝴蝶。

 

蝴蝶躲避着火焰,燎着了小小的翅膀,洒下紫色的磷粉。在这酷烈之地洒下一点点清凉。他受了这一点恩,知烈火焚身之苦,心生不忍,伸出干枯的指骨去救它,但蝴蝶一经他的手触碰,便惊飞而去,他的视线茫然地追随,蝴蝶扇着残缺的翅膀,在无边的黑暗中为他指引方向,它在边缘等待片刻,他没有跟上来。它飞走了。

 

后来,他很多次睁开眼睛,蝴蝶都在他的眼前,在漆黑的火焰中纷飞。他伸手驱赶,蝴蝶来而又去,将自己的翅膀烧得残缺不全。最后一次,他开声恳求,蝴蝶无声地穿过火焰,落在他的肩膀上。它在扭曲的空气中收拢着不剩一半的翅膀,紫色磷粉纷纷落在他的肩骨上。他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泪水可流,这小小的水滴落在烧融的镣铐之上,蒸腾起不真实的白烟。

 

焚伤的蝴蝶在前面歪歪斜斜的飞着。在星河白沙之下,显得无比渺小。他腿上的伤口未凝,眼睛上的刀痕也滴下鲜血,在漠漠的白沙之中留下长久的痕迹。他凝望着高远的圣墓山,山顶圣火仍然遥不可及。但他只是望望。圣火神圣虚假,蝴蝶艰难摇晃,他看着破损的翅膀,跟着它,踩着浸血的白沙,走上与圣墓山相背的道路。

 

这一条路,比以往的都要漫长。阿勒沙此生从未走过这样长的道路。从北漠走到蜀南,从春日走到深冬,雪落下来,竹叶纷飞,院中飘来火锅的香气。蝴蝶烧尽了翅膀,在院墙外轻轻落了下来,他伸出手,将小小的残躯捧在手心里,抬起头,看见竹林间,依稀而熟悉的人影。

 

大雪落在他的眼睫上,阿勒沙睁开眼睛。

 

刀光如练,惊鸿一般将他从境中拉回,他手中有刀,下意识挡在身前,在铮然的长鸣中,他的视野从迷蒙中渐渐清晰,看见挡在自己身前的,不止有一把残破的明王,还有流着泪的阿采。

 

第二刀已至,阿勒沙想起身对敌,却因脱力一时没能站起来,他抱着阿采往身侧狼狈一滚,险险避开这一刀,二人身上滚满了红色细雪,阿勒沙低下头含了一口冰凉的雪,用牙咬着雪中冰冷的石子,赤红着眼睛撑着明王,鼓起全身肌肉,拼尽全力站起身来。刺客又至,被地上的蛇缠住裤脚,他挥刀砍掉蛇头,再挥刀向二人侵袭而来。这争取来的短暂一刻让阿勒沙重新双持明王,短暂地回到那一个令人胆战的独行刀客。二人在大雪中对了十余刀,开裂的明王发出悲鸣,阿勒沙已身无余力,纵然想收敛刀锋,也力不能及。敌手也越发难耐,他本是趁阿勒沙连战脱力刀伤累累时前来偷袭,不曾想过阿勒沙意决如此,他不能敌,身陷苦战,身上也多了一些伤口。他看向刀光之外胡乱摸索的阿采,也不再顾及,骤然掠去,将刀锋伸向茫然不知道情境如何的阿采身上。阿勒沙的用刀节奏终于被破坏,他身形连动,在最后一刻飞奔而至,用明王拦住这不怀好意的刀锋,一手将阿采拉至自己的身后。

 

刀锋相交,在夜雪中铮然残响。

 

阿勒沙鏖战一日一夜,对敌几十位高手,几乎未有片刻喘息,不光自己脱力,明王也早已不堪重负,刀身开裂,刃口残缺。此时此刻,在这末路的夜雪之中,这把陪伴阿勒沙十年之久的残刀终于在这一击之下,刀断刃折。

 

崩碎的刀身落在地上,陷在雪中。阿勒沙的目光追着银光烁烁的明王碎片,有一时半刻的怔然,恍然未觉袭来的刀锋。阿采一把抱住阿勒沙,用小小的身躯护着他,孤身只影的蛇游到刺客身下,去咬他的脚踝。阿采害怕地缩起头颈,却在同样的黑暗中被阿勒沙抱起,两人身形反转,阿勒沙用肩背拦下了向她砍来的刀锋。

 

黑暗中,阿采感受到两次震动,带着血腥气的温热液体落在她的脸上。第三刀,面前的人松开了她,她听到一刀交锋的锐声,然后是一道沉闷的暗响,她这一路听了很多,她于是知道,这是刀割在喉咙上的声音。

 

世界很安静,雪落声清晰可闻。过了一会儿,有人脚步跚然地来到她的面前。雪吱呀作响,来人蹲下身来,用带着血腥气的指腹抹去她脸上的泪水。

 

“你是阿采,是他捧在手心里,卖命也想要给你幸福的小姑娘,”来人疲惫又温柔地对她说,“以后,无论何时,你都不要挡在别人的身前。”

 

“可你挡在了我的前面——”阿采的话被打断了,阿勒沙用一根手指抵在了她的唇边,堵住了她想说的话。等他放下手指,她还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阿勒沙似乎也想说什么,但没有开口。阿采再次流下泪水,又被阿勒沙轻柔地擦去。她摸到阿勒沙肩上的两道刀伤,用沾满鲜血的小手拉开蛊鼎,召唤出了一小群紫色的蝴蝶。蝴蝶落在他的肩骨之上,阿勒沙侧头望着,一只只翅膀完好,蝴蝶落下紫色的磷粉,慢慢偃息他视野中的黑色业火。阿勒沙举目远眺,看着风雪夜幕中的巴山。载着唐晢的马儿在不远处长嘶一声,像是催促他们上路。这条路他不久前走过,在这里,他也曾一身伤痕,杀了许多同行,但满心都是归途。彼时他没想过如今,如今,同样的巴山夜雪,再没有归途了。

 

雪越下越大了。

 

阿勒沙坐在雪中,稍微缓了一会儿。碧蝶缓解了他的伤痛,但他仍是强弩之末。此地开阔,并不安全,猎人在大路上看见便能轻易寻来,他们得尽快上巴山,在山林间找安全的地方藏身疗伤。但阿勒沙尝试两次都无法站起身来,他已将身体透支压榨到一分余力都没有了。他从怀中掏出温野临别时赠给他的救急药,旋开塞子,将剩下半瓶一股脑倒进口中嚼了。见效快的药性都烈,药吞下去他便吐了血,额上爆起青筋,但他撑起微末的力气,从雪地中站起来。他拉着阿采的手,走出两步又回头,他弯下身捡起明王右手刀崩碎四处的碎片,归拢到一起,在雪地里挖了个坑,埋了,拉着阿采往马儿的方向走。但走出两步他又第三次回头,找到那个刀坟,挖开,将那些刀片又取了出来,擦干净,撕下一片血染的衣襟包了,系了第一个结,第二个结,第三个结。他默默地系着,阿采默默地等着,马儿在远处嘶鸣,夜雪纷然而落。阿勒沙将明王的碎片放在怀里,背着明王一把完好的左手刀,和一把断刀,拉着盲眼的小女孩,往夜幕中的唐晢走过去。

 

巴山风急,风雪格外强劲。阿勒沙把昏迷的唐晢在马背上扶正,让他抱着倚着阿采,借力坐在马上,避开伤口,避免颠簸。自己为他们牵着马,踩着巴山厚厚的积雪,迎着风雪前行。期间他又昏过去一次,阿采跳下马来,艰难地拖动他的身躯,想把他扶到马上。阿勒沙中途醒来,拦住了阿采,马禁不住他们三个人的重量。他把快要冻僵的小女孩重新抱上马,咬了两口雪,牵着马继续走,但不出多远,唐晢也摔下马来,阿采也撑不住他的重量了。阿勒沙将唐晢重新扶上马背,想了想,自己也翻身上了马,他将外衫脱下来裹在父女二人身上,握着马缰,手臂环着这对父女,就像环着一整个世界。阿勒沙在发烧,双手冰冷,但体温滚热,他用自己高热的体温挨着两个冰冷的身体,拿手轻轻抚摸着马儿,阿采身轻,但三个人的体重仍然负担过重。他冻僵的手轻轻贴着温热的马脖子,像是拜托与祈求。他是亡命之徒,一生中无数次生死一线,亡命天涯,却从未如此虔诚地祈求过,向马儿,向巴山,向黎明,向明王。马儿回头望着他,眨着长长的温柔眼睫,凝视这一双流着血的碧色眼睛。然后艰难地抬起晃动的膝盖,在积雪里踽踽而行。

 

雪雾遮蔽了霞光,黎明是灰白色的,蒙蒙然天光渐明。下了一整夜的雪,掩埋了所有的痕迹,鲜血、尸体、残刀、深深的蹄印,像是没有人来到此处,没有人在此地渡过艰难的长夜,没有人向不知何处的神明发出过卑微的祈求。

 

巴山依旧,月尽天明,天光亮起的时候,他们消失在巴山深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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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父亲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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