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长街

如有佳语,大河前横。

《东门之杨》 37

 

37 人间

 

剑门关,大雪。

 

温野驾着马车,抬起头看了看深夜里漆黑的关隘。又低头,拉动马缰,让马车走上旁边的小路。剑门关的正门是军队的路,夜里巨门紧闭,守卫身形不动,但眼睛看着,追随着这辆破败的马车。小路的岗亭里,守夜的男人放下酒碗,身上的天策制服脱了一半,缀着铠甲的袖子悬在腰间。他看着温野驾车走近,从桌上提起枪,站起身来。

 

枪尖挑开门帘,温野勒住马缰。寒夜里,喝了冷酒的天策呼出白气,将枪轻佻佻地扛在肩上。

 

“温大夫,大过年的,半夜三更,出城有何贵干?”

 

温野转身将车帘掩好,又拉了拉自己蒙住口鼻的面巾。“死人了,拉出去埋,”温野语声不太耐烦,“大过年的,晦气。”他不知道是不是真心实意地抱怨着。

 

天策在肩上掂了掂自己的枪,上下将他打量,温野的斗笠上落满了雪,像是走了很远的路,来到此地。他点了点头,目光从雪上深重的车辙印,滴下来的血迹,落回温野的脸上。

 

“还有活着的呢,”天策看着温野,意有所指,温野在面巾下露出看不见的惨笑,回应他,“救不活了。”他说,“救不活啦。”

 

天策的枪尖已经伸了出去,都触碰到了车帘,闻言又停住了,他对温野笑了笑,“传染吗?”

 

“你说呢?”温野语气不好,他已扬起马缰,马车向前驶去。天策在车后掂着枪笑了笑,“今夜城里不太平,”他向远去的马车说,“你是广都镇的大夫,你可要——”

 

话没说完,温野高扬马缰加了速,马车消失在天策的视野中,天策可惜地摇了摇头,钻回岗亭,喝尽那半碗冷酒,将一身铠甲穿戴整齐。

 

 

 

剑门关的关楼还没从视野中消失,阿勒沙已经提刀从车厢里钻出来。他眼上的刀伤凝了血,含着凛然的杀意,碧森森的吓人。温野要卸马,阿勒沙伸手阻止,接过马缰往旁边的竹林里钻。竹子很密,马车很不好走,迎面而来的锋利竹叶将他们脸上都割了口子。“你这是干什么——”温野狼狈地用手护着脸,却见阿勒沙将马勒定,握刀跳下车去。“那个天策不干净。”阿勒沙简短地说,“来不及了,在这里别动。”他戴上兜帽,走出两步身形便消失了。温野刚想明白不干净是什么意思,但四周已只有雪落在竹枝上的声音。

 

温野将子衿紧紧握在手里,忐忑地看着周遭。他拿身体挡住了车门,却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过了一刻,纵使是他,也感觉到四周的异样了。烟花早已遥远得看不见,月色是冷的,月下黑色的竹影在雪地中凄迷地摇晃,他看着这些影子,风过,影子晃动。一杆长枪的黑色枪影在雪地中疾伸而来,然后是迅疾如练的刀影。

 

竹叶纷纷而落。温野的心砰砰跳,他紧握着子衿,回头望去。四周仍无人影,阿勒沙不知人在何方,但地上有一具温热的尸体,喉咙一线有利落的刀口,热血融化了一大片积雪。

 

温野看着这具尸体,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是他第一次真实地看到作为杀手的阿勒沙,曾经在杀手排行榜上盘踞多年的独行刀客。他甚至没听到兵戈相交的声音。

 

——不是战斗,是取命。

 

纵使立场相同,这一刀仍让温野胆寒。他的手在抖,在这夜雪中,将一颗一颗的汗水落在子衿上。他仿佛被人滞涩了血脉,身不能动,只能麻木地看着雪地中映来的枪影,第二枪,第三枪。一杆杆长枪落在地上,血淌到马车的轮下。竹林里无声,雪静静地下着,温柔地落满林间。

 

温野后知后觉,明白了阿勒沙的用意。雪大,林密,暗影重重。这有利于他的藏身暗杀,同时也不利于长兵器的施展——猎手不止一人,他在一念之间做好准备,他并不乐观,他知道这场月下的杀戮最终将会变成惨烈的战斗。

 

他念及此处时,第一道锐声响起。

 

来人越来越多了。有一个使短戈的,在刀锋吻上喉颈的时候,左手枪灵活地翻转,枪尖错了一寸,挡住杀人的刀锋。刀与枪短促地相碰,金声响彻。竹叶纷纷落。

 

阿勒沙一击不中,即刻身形无踪。鬼门关前转了一遭,使短戈的天策惊魂未定,与赶来的同门背靠背戒备。脖子上的口子流着血,滴下一滴、两滴、三滴。第三滴血尚未落下,他的眼睛对上另一双染了血的碧色眼睛。

 

明教正面对敌,是有决意的。阿勒沙割了短戈天策的头,却防不住回转而来的第二人。连番接敌,明王刀身有裂,禁不住长枪疾刺而来的力道。他不敢直撄其锋,只能将腰身弯折到极致,险险避过这强劲的枪锋,但长兵的优势尽现。对手将枪杆回抽,纵使枪尖被繁密的竹茎挡了一下,但这速度仍远不够阿勒沙重新调整身形。下压的枪杆抽在他的腿上,将他扫到十尺之外,在地上滚了一身粉雪。雪雾纷扬,他再次不见。

 

雪中的月亮映出灰光。持枪的天策凝神看着地上移动的血迹,他的枪锋顺势扫到了阿勒沙的腿,此刻正在雪中滴落热血。地上的血迹移动到了更深的密林里,月光所不能及之处,像是引诱他到这人世间的晦暗之地,在属于他们的地方一决生死。天策似乎犹豫,他人未深入,只拿枪尖往虚空里刺。竹枝断折,砸在雪中扬起细细的雪雾,天策挥手驱散它们,在这一刻,在不完全的视线中,明王的寒光从黑暗中亮起。

 

尸体摞起来。在这灰白的月光与黑影笼罩的密林里,阿勒沙藏身在这光暗交叠的一线,流着血,无声地猎杀来人。温野守在马车上,阿勒沙下杀手,死了很多人,但时间方才过了短短一刻,温野刚刚缓过那一口气,神智回归,内心焦急。他看不见暗林的情形,不知阿勒沙生死,又不敢离开这一驾马车,但却是有更多的人冲着他们来了。后来的猎人不敢再去那片黑暗中一试生死,更多的便调转枪头,冲着温野刺来雪亮的枪锋,以逼阿勒沙现身。温野逼退了几人,但他是大夫,不会下杀手,吃了十足的亏。渐渐地,形势调转,猎人们甚至不再隐蔽身形,数杆雪亮的枪在大雪中欺近,指着竹林中单薄破败的马车。

 

阿勒沙终归回到了光下。

 

他以前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多少次生死一线,从未这样开过口。此刻他握着滴血的明王,擦着眼睛上裂开的伤口,“放过我吧,”他低声对着围捕的猎人说着,想起那个初次相识的秋夜,那时唐晢对着自己说了同样的话,那时他还是一个了无牵挂的独行客。风吹起他被血黏住的额发,他自嘲地笑了。

 

有人在议论,有人嬉笑起来。

 

“我死,你们也至少有一半人要死在这里,”阿勒沙耐心地说着,“为了一千两,不值当。”

 

“明王知不知道自己的头现在值多少钱?”

 

为首的天策扛着枪,伸出两个手指,“两万金,”天策称赞着,“隐元会亲自出的赏,西南从未被人搅合成这样,明王如此好本事,怎么会为了什么人跑路?”

 

听了赏金阿勒沙叹了口气。入关前他向周子衿抱怨过自己今不如昔的行情,时隔八年,他又重新坐回了杀手排行榜的榜首,在他完全不再想要这些虚名的此时此刻。世事弄人,啼笑皆非。

 

“我留下这只眼睛,或者这只手,兄弟们拿回去,折一半当辛苦钱,”阿勒沙扬声说着,明王的刀刃对着自己,与他们交易,“我此去,此生再不入关。”

 

温野惊呼出声。人群议论了一阵,又沉下来。为首的天策又站出来。

 

“明王带着这么多累赘,不好出川蜀这个门啊,道上说的好,杀手有了归处,也就见了死期。”天策掂量着手里的枪,倒也磊落,“总归这买卖会被人捞,富贵险中求,我们兄弟想试试,明王还是把头留下吧。”

 

阿勒沙立在雪中,他看了看马车。温野看着他,大夫落了满脸的泪。他又往车厢看去,风将车帘吹动,他看不见里面的人。眼睛上的血又流下来,他拿手背擦了擦,看向天策的枪阵。

 

“放他们走,我便不再躲,不藏身,我们在这里把事情了结。”他疲惫地说着,拿着一把裂纹的刀,对着六七个实力强劲的猎人。没有人说话,很多人暗暗起手,枪尖划在雪地上轻轻地响。血擦不尽,阿勒沙的血滴落在地上,他看着温野,点了点头。温野摸索到马缰,犹豫了足足三刻,终于打了下去。指着温野的枪尖移开了,马车开始移动,挟持温野的天策跳下车。温野回头望去,穿过夜雪,阿勒沙的目光追随着马车,他对远去的车马露出温柔的笑容。

 

刀与枪锋相对,战局一触即发,漫天大雪如迷。

 

下车的天策握着枪走向他的同伴,很多人都望着阿勒沙的眼睛和双手,兵刃在手,赌一个先机。他的归队没有引起谁的注意,只有最外侧的天策与他对视了一下,两人微点了一下头,然后归队的天策轻飘飘地,将手中枪捅进同伴的胸腔里。

 

天策倒下,大雪静谧。这动静并不很大,很多人下意识地、机械地、转过头来。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久经战阵的阿勒沙。

 

寒凉的明王骤然急出,在迅雷不及掩耳的瞬息,杀了两个完全来不及反应的敌手。剩下的人开始反击,但那位奇怪的天策并未收手,也在另一端提着枪刺向自己的同伴。余下的四位腹背受敌,瞬间阵势大乱,二对四,对刀锋上问生死的阿勒沙来说甚至算不上劣势。更何况,刚走出不远的温野看到变故,也立刻调转了马头,拎着子衿往这边疾驰而来。

 

战斗很快结束。

 

阿勒沙对这位临时出手倒戈的天策并未放下戒备,同伙分赃内讧,黑吃黑的事经常发生,但不该发生在成事之前。他们应该先联手杀了他,再上演这一幕。他想着,带着七分戒备,三分感激,上前对他抱拳,“感激不尽,”他简单而直接,“阁下想要什么?”

 

温野也戒备地看着他。他已经从马车上下来,站在阿勒沙的身侧,子衿拿在手中。天策的目光从他们身上转了一圈,尽数他们的狼狈,不带敌意地笑了笑。然后他把手中的枪扔在雪地里,蹲下身来,避开血泊,揉了把地上干净的雪,把手上的血洗净,又捧起一把雪往脸上搓了搓,起身,从腰间铠甲的缝隙里取出那两把链刃。

 

阿勒沙眉毛扬了起来,温野睁大了双眼。凌雪阁卸着身上的天策铠甲,对他们温和地笑。

 

“我想见一见,你为了什么拼命。”凌雪阁看着阿勒沙,回答他的问题。“现在我见到了,我想帮你。”

 

阿勒沙没有预想过,这坦率的回答竟让他一时无言。温野对自己的病人也不客气,对他劫持自己的举动十分不忿,子衿轻轻地戳向他手臂上的伤口,咬牙切齿地质问他:“你怎么潜入的剑门关?怎么知道那些天策干隐元会的买卖?”

 

凌雪阁躲着那支笔,揉着自己的伤口,从怀中掏出剑门关的通关腰牌,还是校尉一职。“想帮你们的不止我一个,”他把李校尉的腰牌放在温野手里,“那两位腿上有伤,忙着吃瓜子,还要应对医馆的来人,就不过来了。丐帮说,事成之后,银子得多给一倍,他还要在医馆住到春天……”

 

温野冷笑,“好好——”他带着怒意回应着,却压不住心中似欲而出的热意。他的眼眶红了,他忙低下头去,凌雪阁认真地看着他,“至于那些混隐元会的天策,同为朝廷鹰犬,我自然清楚其中门道,”他说,“他们都说江湖更有情义。离开朝堂后,我截过单,拿过隐元会的花红,混过杀手的暗巢,都没觉得江湖比朝堂好在哪里,都是一样的鬼蜮。直到今天。”

 

温野的泪已经落了下来,凌雪阁转过身来,不再看他。他看着阿勒沙的样子,走入竹林的暗处,过了一刻,一个几乎与阿勒沙如出一辙的人走了出来,链刃背在身后,像是两把弯刀的样子。凌雪阁似乎不是很满意,走过去将阿勒沙被血浸了看不出本色的兜帽斗篷摘下来,拉到自己头上。阿勒沙看着另一个自己站在面前,对自己安慰地笑了一笑。

 

他说,“有个归处,很好。”

 

他去马车边上卸马,将马缰套在车辕上。阿勒沙心中涌动,走到凌雪阁的面前,两人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对视着,碧色眼睛望着黑眼睛,“兄弟留个名字,”阿勒沙说,“我若不死,日后一定还这份情义。”凌雪阁闻言又笑,笑完又露出一些微小的伤怀,他摇了摇头。

 

“那个名字干过太多肮脏龌龊之事,我不想再提起。”他将卸下来的马匹交给阿勒沙,“萍水相逢,不必相识。希望你们平安,你我永生不再相见。”

 

“隐元会不会放过你,”阿勒沙提醒他,“你日后往何处去?”

 

凌雪阁看了看不远处还在抹眼泪的温野,露出柔和的微笑。他说,“我去见见人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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